沈客亭今日进宫,是要与姜武皇相谈要事。
自打他接手了沈老将军的虎符后,这是第一次回京述职,有许多的战事需要上报。
那日宫宴多有不便,他本想趁着今天把事情全部解决,结果一柱香的时间还未到,姜武皇便开始打起了别的心思,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婚事。
不提还好,一提婚事,沈客亭不禁又想起那日宫宴,他的眼线同他说,姜水烟想要嫁给他。
沈客亭光是想想都觉得头大。
但他还是顺着姜武皇的话问了下去,他想试探,在姜国的国君心中,他这个驻守边关的将军,有多重的份量。
于是他便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般,略显羞赧说道:“微臣久居边关,对这些儿女情长着实不大开窍,不知君主有何高见?”
姜武皇闻言却是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客亭还是个毛头小子,这些都好说,寡人膝下这几个女儿,个个都貌比天仙。”
说到这,姜武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诶客亭,你是不是同烟儿相识?烟儿这孩子至纯至善,模样也是最出色的,不知客亭意下如何?”
沈客亭:......
好,好好好,他早该料到的。
姜武皇的算盘打得不错,姜水烟确实是他这几个女儿当中最适合嫁给沈客亭的人选。
她一没有家底殷实的母族,无法接济沈客亭,免去了姜武皇一大忧患;第二,姜水烟是个傻子,亦不会让沈客亭觉得是姜武皇派来他身边的眼线,不会让君臣关系恶化;三,姜水烟再怎么样也还是个公主,若是娶了她,便是实打实的驸马,亦是皇室中人,便可为姜武皇所用。
这三点,不论是单拎出来哪一点,都对姜武皇有利。
他毫无愧疚之心的利用这个痴傻的女儿。
其实娶不娶公主,或是娶哪个公主,都让沈客亭心中起不了什么波澜,毕竟今后若是姜武皇一道圣旨砸下来,他也不能抗旨不遵不是?
但此番回京,他是有要事在身,眼下着实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故而没聊几句,沈客亭便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早早便起身告退。
他一边跟着引路的小太监往外走,一边还在脑中思索,该怎么彻底打消姜武皇乱点鸳鸯谱的心思。
就在沈客亭云游天外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惊呼声,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六公主”的字眼。
不知为何,他的心突地一跳,下意识抬起头,只一眼,便叫他瞳孔猛缩。
只见前几日宫宴上一袭红衣,明媚似火的少女,如今却像一只被折了双翼的雏鸟,正从那数米高的假山上飞速坠落,她鹅黄色的衣袂随风飘舞,像是快要逝去的夏日里,最后开出的花。
她紧闭着双眼,神情安稳如常,似乎天生一般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但那张惨白的脸却出卖了她真实的内心。
沈客亭只觉心中一紧,像是被谁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紧皱着眉,踏着风飞速向前掠去,几乎是一转眼的瞬间,姜水烟整个人已经被他一把捞进了怀中。
微风阵阵,柳絮飘拂。
面前的少女略微皱了下鼻子,似乎是觉得有些痒。
姜水烟缓缓睁开眼,最先入目的是沈客亭那张巧夺天工般惊为天人的脸。
他的神情实在算不上好看,拧眉怒视,像极了要训斥犯了错的孩子家的长辈,但姜水烟似乎并不害怕,她很快就将目光上移,抬起手轻轻捻起了沈客亭的一缕碎发。
“找到啦!”
见姜水烟突如其来的笑容,沈客亭跟着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
姜水烟见他搭话,似乎格外开心,眼睛早已弯成了月牙状,她手里仍旧捻着沈客亭的那缕碎发。
“就是这个呀!客亭哥哥的头发弄得阿烟鼻子好痒!”
一听这话,沈客亭当即便被气笑了。
他伸手将那缕头发抽了回来,松开了抱着姜水烟的双臂被他环在胸前,身子随意靠在了假山上。
他嘴角轻掀,看着姜水烟那副懵懂的神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后憋出来一句:“你这个小傻子,闲着没事爬什么假山,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危险,啊?”
沈客亭从来没哄过人,更不懂该如何同女眷相处,说这话时语气也没收着,听上去严厉了许多,带着些训斥的意味,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极小的啜泣。
顿时,沈客亭不可思议般睁大了眼,直起身子向前一步,弯起腰来打量着姜水烟的神情,果不其然,这小公主竟然掉眼泪了!
“哎,你,你别哭啊,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担心你,想问问你为什么会从假山上掉下来,真的,你别哭啊。”
沈客亭慌乱之中打量了眼周围,先前那个给他引路的小太监不知何时早就没了影,偌大的地方,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这要是被人瞧见,不知道的恐怕还真以为他对姜水烟做什么了。
沈客亭长叹了口气。
就在他想着该怎么才能把人哄好的时候,姜水烟却是抽噎了两声,抬手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沈客亭。
“你,你也嫌弃阿烟是个傻子......”
沈客亭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她为何口出此言,正想解释又听她补充道:“你刚刚喊阿烟傻子......”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客亭懊恼般拂了下头发,磕磕巴巴地解释:“那个称呼......那不是嫌弃你的意思,我就是,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眼见着越抹越黑,沈客亭烦躁地甩了甩马尾,随后闷声问道:“那你说,我怎么称呼你。”
这话一出,姜水烟倒是立马就不哭了,她眨了眨还沾着泪珠的眼睫,小声嘟囔:“阿烟,我叫阿烟。”
“好,阿烟。”
沈客亭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直起身来转身便要走,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他脚步一顿,再次转过身,见姜水烟瘫坐在了地上,眉心再次染上愁绪。
“你又怎么了。”
姜水烟似乎听出了他话中的不耐烦,小心翼翼地低垂着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手轻轻地捂着脚踝。
就这一个动作,沈客亭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抬脚走到了姜水烟面前,在她对面蹲下身来。
“崴到脚了?”
姜水烟点了点头。
沈客亭看着这荒无人烟的地界,也不能把她一人丢在这里。
他认命一般转身,将后背留给了姜水烟。
“算了,我送你回去。”
等了许久,沈客亭也不见身后人有所动作,他正想转头去看,身后却徒然传来重量,紧接着,柔软擦过脸颊。
沈客亭身子彻底僵住,他偏过头,看见姜水烟将自己的头埋进了他的颈窝。
青丝覆在脸侧,柔软又细痒,随着微风轻轻耸动,像是在一点点挑乱他的心。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姜水烟的头发往下压一压,却没料到对方竟抬起头,轻轻地蹭了下他的掌心。
随后耳畔响起少女软糯又清脆的声音:“谢谢客亭哥哥!”
那一瞬间,沈客亭只觉心尖一颤。
他轻笑一声背着姜水烟站起身来,嗓音爽朗:“小事。”
说着他又将人往上颠了颠,确保她在背上稳稳的,才抬脚缓步向前走去。
过了假山,沈客亭再次询问:“为什么会从那上面掉下来?”
姜水烟双手紧紧搂着沈客亭的脖子,支支吾吾回道:“因,因为风筝。”
“阿烟喜欢风筝,阿烟的风筝丢了。”
她这话虽说得没头没尾,但沈客亭好像听懂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到姜水烟落水,似乎就是因为一个风筝。
“这么喜欢风筝?”
姜水烟在他背上似乎点了点头。
“因为那是子胥哥哥送给阿烟的,只有他给阿烟风筝。”
“啧。”
沈客亭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得不大好看。
他对薛子胥的第一印象可不怎么好。
“你以后离薛子胥远点。”
姜水烟不解:“为什么呀?只有子胥哥哥肯跟阿烟玩,客亭哥哥不让阿烟跟他玩,是因为只想阿烟跟你一个人玩吗?阿烟好像听她们说过,这个是叫......吃醋嘛?!”
“客亭哥哥吃醋啦!”
沈客亭:......
这又是谁告诉她的。
算了。
沈客亭心知这姑娘多半也听不懂他想要解释的话,干脆直接将话锋一转:“你身边那个叫迎春的侍女呢?”
此话一出,周遭突如其来陷入了沉寂。
沈客亭察觉到了身后人突然转变的情绪,一瞬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他默了默,转而问道:“那现在是谁在照顾你?”
姜水烟轻轻地摇了摇头:“阿烟自己一个人,阿烟已经长大了,阿烟可以照顾自己。”
此话一出,却是换成沈客亭沉默不语了。
他三番五次的管姜水烟的闲事,完全是因为他看见了,无法坐视不理,但涉及到后宫的事,他还没有闲到这种地步。
若是想往姜水烟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仅仅是因为一时的心软,便要接过这个烫手山芋吗?
“客亭哥哥......你对阿烟真好,迎春姐姐对阿烟更好,可是现在迎春姐姐不在了,客亭哥哥就是对阿烟最好的了!客亭哥哥不会抛弃阿烟的对吧!”
沈客亭觉得自己的良心在隐隐作痛。
“你的子胥哥哥呢?他对你不好吗?”
姜水烟长“嗯”一声,思索片刻最终回道:“子胥哥哥不止对阿烟一个人好,他对别人也很好,但客亭哥哥不一样,客亭哥哥只对阿烟一个人好,所以客亭哥哥很好!”
闻言,沈客亭默默地叹出一口气。
姜水烟趴在他的肩上,明显能察觉到他前后情绪的转变。
其实她在从假山坠下去的那一刻,脑海中走马观花涌现了许多场景。
十岁前虽艰难但却尚有喘息的生活,十年后哪怕装疯卖傻却依旧艰难度日的困苦。
她见过太多人心险恶,所以对于沈客亭这种人,她打心眼里觉得这才是个傻透了的人,身在京城,多管闲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他偏偏救了她两次。
在身子不停下坠的时候,姜水烟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她在心中虔诚般的想:
如果今日,沈客亭救了她第三次,她就当这是他主动自投罗网的,如果没有,她就此结束这荒唐黯淡的一生也罢。
可事实却是,当她睁开眼的那一刻,天光大亮,她看见的不再是一个个丑陋不堪的嘴脸。
她看见了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正如那日溺水后的重生。
她想:
她要牢牢抓住这束光。
她想逃离黑暗。
......
把姜水烟送回璧央宫后,沈客亭片刻都不曾耽搁,立即便出了宫。
他刚绕进街头小巷,便有一人出现在了他面前,正是那日宫宴与他禀报之人。
此人名叫长锋,是从小跟着沈客亭一同长大的心腹,虽是主仆关系,却更似挚友。
见长锋至,沈客亭便知是前几日让他调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果不其然,长锋见到沈客亭后便直奔主题。
“启禀少主,属下调查了姜国整个皇室,发现符合我们要找的人,一共有两个公主。”
“其中一个正是那个傻子公主姜水烟,但是属下发现,她的生辰比我们要找的人晚了一年,反而是另一个公主,出生的年份同我们要找的人一模一样。”
沈客亭闻言追问道:“另一个是谁?”
长锋:“姜国的五公主,姜水柔。”
沈客亭眉峰一凌,当即立断:“把我们的人想办法安插在姜水烟身边,今后盯紧她与另一位公主的动向。”
“属下领命!”
只有姜水烟这里,才是最安全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