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水烟的话一出,周围安静的可怕。
其余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见了那个傻子公主停在了沈客亭的面前,却也不知是要做什么,但这俩人身旁的人可是都听得真切。
什么叫做......衣服落在了,小公主那里?
这话若是出自别的姑娘家口中,兴许还让人觉得她在扯谎别有用心,但姜水烟可是个傻子啊,傻子怎么可能会说谎?
而先前玩笑一般问出话的那人此刻早已膛目结舌,酒意也清醒了大半。
沈言礼很快便反应过来,起身先朝姜水烟行礼作揖,动作稍有些迟缓,随后站到了沈客亭的旁侧,目光反复在二人身上游离,神情略显僵硬,最终硬是憋出来一句:
“客亭,你同六公主相识?”
声音虽不大,但足矣能让在场的这几人听得真切。
不待所有人反应,姜水烟便先一步点头应道:“对呀!客亭哥哥还把衣服给我穿!”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几乎是同时,沈客亭、沈言礼以及迎春纷纷脱口而出:“公主慎言!”
三人的声音合起来,瞬间成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所向。
姜水烟怀中抱着那件披风,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与沈客亭隔着桌案对望。
落水之后,迎春给姜水烟换了一套水影红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这条裙子已经是她能找出来,看着不算太过寒碜的衣裙了,但布料同其余的女眷相比,一眼就能看出材质并非上成;而用来挽起姜水烟长发的红海棠簪花,早已变了色泽。
纵使如此,却依旧难掩她绰约之姿。
姜国的这几个公主,当属姜水烟生得最貌美,尤其是那双眼睛,分明长了一双祸国殃民的狐狸媚眼,眼底却偏偏不染半分杂质,懵懂又无辜。
尤其是此时此刻,她看向沈客亭时,在殿内烛灯的映照下,双瞳剪水盈着湿润潋滟的水光,仿佛下一瞬她只要轻轻眨一下眼睛,立马就会有水珠从中滴落。
仅仅一瞬,便烫得沈客亭无措般移开了目光。
他久居边关,喝惯了烈酒,宫中这等佳酿还不足矣让他吃醉,无非是刻意借着微醺的酒意,想要告诉所有人,他沈客亭不愿娶皇室之人,更不愿做他姜武皇的刀,而今日也不过是恰好有不长眼的人拿姜水烟打趣,他才就着这个由头说出来而已。
但当他现在看着面前的红衣少女,怀里抱着他的披风,一个人孤身站在光亮里,与他们几人对望,他心中竟有种做错了事、说错了话的愧疚感。
他甚至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己心中那突如其来的动容是因为什么。
沈客亭五岁便开始习武,十岁从军上战场,十四岁挂帅,十六岁丧父被迫拿起虎符,十九岁收复失地班师回朝。
他过得尽是些刀口舔血的日子,从未与姑娘相处过,若是寻常的姑娘家便也罢了,他兴许理都不会理,但......姜水烟的情况特殊。
此情此景,倒像是他欺负了孩子,成了恶人。
两相僵持下,沈客亭长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拿起姜水烟怀中的披风,神色不大自然般轻咳一声,生疏道谢:“微臣多谢公主。”
见沈客亭此举,其余的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迎春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接下来再发生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连忙上前将姜水烟护在了身后。
“奴婢在此给几位公子赔个不是,我们家公主情况特殊,给沈大公子和沈小将军添了麻烦,还望二位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们公主计较。”
此话一出,沈客亭下意识抬眸看向了迎春身后的人。
那一身火红的少女此时将头颅垂得很低,像个做错了事在认错的孩子。
沈客亭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头顶的那朵簪花,缺了一角。
那灿烂夺目的红海棠,却在阴暗的角落中兀自凋零。
沈客亭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不远处有人匆匆上前,不动声色挡住了沈客亭看向姜水烟的视线。
来人一袭锦衣,头戴玉冠,一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一开口便是:“阿烟她心智宛若孩童,如若今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沈将军,还望将军勿怪,她们主仆二人在宫中生活本就不易,恳请将军莫要为难她们主仆二人。”
沈客亭略掀眼皮,淡淡地扫了来人一眼。
哦,子胥,薛尚书家的小公子,薛子胥。
这人他倒是知道。
从他回京城的那一天开始,大街小巷传的最多的事就是这位薛公子与两个公主的爱恨情仇。
都说姜国的嫡公主姜聆意属薛子胥多年,但因为天壤之别的身份,姜武皇迟迟不肯同意,而这薛子胥似乎也对姜聆并无爱慕之意,反而待姜水烟这个傻子格外爱护与照顾,人云亦云,慢慢地传言就变了味。
如今看着眼前这人一副谦谦君子的作态,沈客亭倒是心觉好笑。
究竟是爱护与照顾,还是别有用心,这个暂且不提。
但是......
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好像是他凶神恶煞欺负人了一样,他分明也没干什么缺德的事!
“薛公子怕不是误会了什么,你方才远在他处,甚至连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为何就扬言断定是本将军欺负了六公主?”
薛子胥闻言回眸,扫了眼仍躲在迎春身后的姜水烟,随后依旧行礼道:“将军从军多年,久居边关,阿烟性子又软,子胥也是一时性急,兴许误会了将军,都是子胥的不是。”
这话一出口,沈客亭的脸立马就肉眼可见的黑了下来。
好话全都让薛子胥说了,甚至话里话外还有种在嘲讽沈客亭的意味。
久居边关,没教养,是个只会动粗的莽夫?
他沈客亭虽幼年丧母,三年前丧父,但却并非凶煞恶煞之徒,这薛子胥拿他当什么了?
沈客亭当即便轻笑一声,嘴角略勾,却颇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只见他朝薛子胥执起酒杯,启唇笑道:
“薛兄这是哪里的话,薛兄一片赤子之心,当真叫客亭动容,难怪四公主一直对薛兄情根深种,念念不忘。”
说完沈客亭眼风一扫,薛子胥下意识同他一块看去,只一眼,便冷汗连连。
只见不远处的石柱后,姜聆不知何时带着人站在了那里,正板着一张脸观察着此处的动向。
显然,沈客亭早就注意到了,只不过一直没说罢了。
姜聆见自己已被发现,便也不再躲躲藏藏,直接从柱子后面走到了几人面前。
在薛子胥起身过来的时候,姜聆便按捺不住,紧随其后。
她看着薛子胥一心护着姜水烟的模样,心中的妒意便疯狂滋长,方才一直忍着也不过是想看看薛子胥还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如今大摇大摆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更是连忍都不愿再忍,毫不掩饰对姜水烟恶意,竟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把她推坐在了地上,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
“本宫准许你穿红色了吗?!穿这么好看是来勾./引谁呢?!”
说着她便朝身旁人使了个眼色,紧接着便有侍女上前,似乎想要把姜水烟的衣服扒下来。
迎春见状心中大骇,刚想冲上去却被几个侍女一同按在了地上。
其余的人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纷纷移开了目光,该饮酒的饮酒,该用膳的用膳,就连方才对沈客亭言辞凿凿的薛子胥,此时连头都不肯抬一下。
这等场面,像是发生过无数次一般,已经得了所有人的默许。
而此时此刻,姜水烟只瘫坐在地上,任由衣摆散开,鲜红铺满地。
少女乌丝散开,海棠簪花滑落在地,发出一声“叮”的脆响。
沈客亭仿佛目睹了红海棠的凋零。
眼见着那几个侍女距离姜水烟仅有一步之遥,看着她逐渐开始发抖的身躯,沈客亭额角隐约有青筋跳动。
下一刻,马尾拂过众人视线,黑色衣袂翻飞,仅一瞬,那红衣少女面前,多出来了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
一时之间,空气仿佛正在凝固。
好像从没有人想过,有人会敢拦姜聆的人,好像更没人会想到,竟然有人,会对一个傻子出手相助,还是当着百朝文武的面。
没有人会想同这个傻子绑在一起。
局势变化的太快,姜聆反应过来竟是怒极反笑:“你敢拦本宫?!你知不知道本宫的母后可是当今皇后!本宫的外祖父当年可是你父亲的上司!”
“知道这些又如何,难道这就是四公主仗势欺人的理由?”
沈客亭抱臂挡在姜水烟的身前,一袭黑衣虽不起眼,却是最叫人感到心安。
他此刻皱着眉,面上毫不掩饰厌恶的神情,他身上原本就有种常年习武的锋利感,在此时被无限放大,让人心生怯畏。
见姜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沈客亭当即便冷笑:“这边已经闹成这样了,也没人去禀报君主吗?!”
一边是姜国受尽宠爱的嫡公主,另一边是姜武皇眼下身边的红人,两边都不能得罪,一时半会竟让殿内的下人们难做。
迎春见状趁着几人反应的功夫,一把挣开束缚,跌跌撞撞跑了进去。
没过多久,便见姜武皇身边的内侍陈公公走了过来,他先是打量了眼面前的局势,随后脸上立马堆起笑来,越过姜聆来到了沈客亭面前。
“沈小将军,您看这今天闹得,本该是您的大喜之日,却扰的您心生不快,不如这样,您先同六公主离席,剩下的事,便交给奴才处理如何?”
只这一句话,便令在场的众人心知肚明。
姜武皇不想得罪了沈客亭,又舍不得为了一个傻子委屈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只能先打破这个僵局,说是处理,顶多也就是让姜聆禁足几天,然后再偷偷把人放出来,这事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很显然,沈客亭并不想就这么一了百了。
他仍站在原地,腰板挺直,一动不动屹立如山,就连沈言礼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刚想出声提醒,却见自沈客亭的身后,缓缓的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青葱纤细,轻轻地搭在了沈客亭的小臂上。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方才不动如山的小将军,此刻却因为姜水烟此举,身子不动声色的僵了一下。
他回过身,便撞进了一双剪水秋瞳。
姜水烟小心翼翼地眼神与动作,似乎都在告诉沈客亭一件事。
“你想走?”
片刻后,他听见姜水烟如蚊呐般轻声相应。
“嗯。”
末了,沈客亭俯身,双臂一伸,直接将姜水烟一整个打横抱起。
迎着所有人打量的目光,顶着无数的议论与猜测,沈客亭抱着怀中娇小的少女,一步步朝着殿外走去。
“那我们就走。”
他这样说。
殿外狂风大作,吹起少年人高挑的马尾,吹拂起少女如火般鲜红的衣摆。
亦吹落了门前满地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