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静若寂岭,温风从山坡下吹滚倾泻,荡过山河清水。
虞丹青仿若跪坐其间,静听山风嚣张,以及种芽落土的声音。
“你想要什么?”她猜他或许是一时兴起,但不愿再欠,应诺下来。
谢兰机的一举一动宛若山川簌簌摇动的树叶,其中一片轻轻飘落,浮在细水长河之上,泛起一层层涟漪。
他无异于一阵缓慢流淌的风,渐渐地催动着虞丹青内心荒原的平静。
谢兰机温玉的眉眼迟疑不定,“还没想好。”
虞丹青也没想好能给他什么,她不能像从前对下属那样赏他重金贵礼,她已不是将军,谢兰机更不是她的下属,而是有着一张可以把他们命运相连在一起的契书。
在民间,俗称为一纸婚书。
有两情相悦之谊,也有未曾谋面之生,而他们都不涉及这两种关系。
虞丹青:“……那便先欠着,想好了再告诉我。”
“好。”
祥和气氛持续不到半柱香,外面传来奇怪的鸟兽鸣。
谢兰机眼神肃变,跨出房门,高空盘旋的黑鹰斜眼看见人的动影,缓翅飞降,落在谢兰机的腕上。
鹰脚绑着小拇指大的信条,谢兰机摘下拆开默读起来,眉头一动。
虞丹青追了出来,她见谢兰机神情不自然,不禁好奇信条上的内容,但因怕他不方便说,也就没有多问。
谢兰机并没有忽略她,道:“王府全口已被秦照缉拿,王染口述了杀害谢婧的全过程,欲当场带孩子自尽,秦照只救下了孩子。”
王染畏罪自杀了。
虞丹青:“什么?”
万万没想到王染还想在最后鱼死网破,好在孩子平安无事,不然…
虞丹青想到了黎夙宁,“黎夫人她…”
谢兰机当然知道她的担忧。黎夙宁自打一开始就不同意谢婧和王染成亲,就算王家堆金积玉也掩盖不了底根是白手起家的暴发户,不仅家德教养比不上积蕴了几代的世家贵族,而且也比从官大家的地位低微。
谢家一直都是官代世家,只不过到谢兰机这代达至了巅峰,而世家讲究的便是门当户对,亏也不算亏到哪儿去。
黎夙宁眼光尖敏,唯一一次错看大抵就是嫁给了不务正业的谢二老爷。若她知晓谢婧死于王家,可能这辈子都将活在悔生中,浑浑噩噩地度过。
此事要上至皇帝,根本瞒不住任何。
谢兰机也没有把握,丧子这种事根本不好相劝,亲人的离世是伴随一生的阴影伤痛。
谢兰机:“可能我们得尽快赶回去了,秦照已在去往皇宫的路上,黎夫人应该知道了真相。”
虞丹青:“不如即刻出发。”
“你不等红袖了?”
“她醒了后能留在天机阁吗?天机阁不赶人的话我们先回去看一看,晚点再回来。”
谢兰机抿唇:“天机阁不赶人。”
虞丹青一时嘴快,觉悟方才言语不当,迷茫地点了点头。
二人转路至二楼的憩房,寻到正在守看王常萱的簌月,将一切事程知会她。
簌月:“这边有我们在,你们可以忙活一阵了再来,长途舟车劳顿,坐我的马车去。”
谢兰机会意。天机阁距城内确实远了些,普通马车坐久了会腰酸背痛,簌月经常在天机阁和鸿雁楼之间往返,耐不住长时间的劳顿,私定了一辆既坐又卧的马车。
驾车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大叔,装扮普通到虞丹青难以想象是天机阁的杀手,看来江湖名堂也有不少时候乔装打扮混入平民之中。
马车宽敞但光线偏暗沉,应该是簌月刻意着重弄了遮光,防止来回被居心叵测之人偷窥。
谢兰机跟车夫说了几句话才钻了进来,马车缓缓起步往前,稳当加快速度上路了。
虞丹青:“黎夫人会不会想不开?”
谢兰机也说不准,摇头沉默。
虞丹青发觉他对谢家好似没有太重的感情,谢老爷一天到晚也常在外面不在家,她都没怎么见谢兰机和他父亲相谈见面的场景,黎夙宁也敬他,带着亲近的客气。
谢兰机也是,他称呼黎夙宁为黎夫人,理应该是二叔母。
虞丹青:“你为何唤她为夫人?”
谢兰机看过来,眸中隐隐含射着什么,很快湮灭了下去。
他微微张嘴,在虞丹青的灼热目光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和他们不怎么亲。”
虞丹青愕然,没想到谢兰机在家的关系会是这样。
“那谢老爷呢?”
谢兰机:“关系还行,不过他公务繁忙,平时也没太多机会看到他。”
父子之间用“关系还行”来描述亲密远近偏于疏离,虞丹青不能感同身受。
在家时,虞城子对她严苛管教,错便是错,错了就要承认挨罚,总把“逃避是懦夫之举”挂在嘴边。
虞丹青听多了难免厌恶,她才不想当什么懦夫小人,自那以后挨家法时硬是一声求饶都没有喊出来。
虞城子松管教是在她参军之后,她也了解了军中严于律法,稍有松口处很易酿成大祸,虞丹青也在那个时候明白了虞城子说的一句话:
“身为万众领袖,握着万人命脉,不能粗心大意,也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让下属生起以下犯上的胆子。威严树名,身正律己,才配当真正的将军。你如此桀骜不驯,我如何放心把虎符交予你,给我再跪两个时辰!”
他骂得是对的,只是虞丹青懂晚了。
虞城子不会说软话,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虞丹青也从不会用“关系还行”立在父女之间,他虽严于子女,但爱在用心。
谢兰机与近亲关系不亲,谢老爷常年不在家,也就是说,谢兰机当宰相前,在家基本都是一个人。
虞丹青都能想到他独坐书房一整天不说话的样子,他这个习性保留至今,虞丹青也曾见过,不难想象这般寡淡的生活他过了十多年,难怪不爱说阿谀奉承的话,原是习惯了独来独往。
“你在想什么?”谢兰机突然道。
虞丹青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发发呆。”
谢兰机:“黎夫人那儿,还请你多担待了。”
他突然转移正题。
虞丹青:“怎么,你还有其他事?”
“嗯,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谢兰机:“谢贵妃。”
他只说了三个字,虞丹青就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了。
她差点忘了谢贵妃也是谢家女儿,虽与谢婧不是同一个母系,但关系也是要好的,王家杀了谢婧,她又如何会善罢甘休。
谢贵妃将要封后,崇贞帝已经拟了草旨,就等良辰吉日临至,谢贵妃择日就凤飞成谢皇后已成定局,她实权也握,只要想,可再叫人细翻王家一案,问谢婧的葬身之处,那么重见天日的地宫一旦被他们发现圣虚的存在,圣虚会被朝廷下死令追杀到天涯海角,天机阁也逃不过。
江湖对朝廷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不论好坏。
事不宜迟,马车停在谢府后门,虞丹青简单地和谢兰机告别后就回了府。
她直奔黎夙宁的房间,远远就看见大敞的房门里边碎了一地的水,地上零星几片碎瓷,云锦哭着眼还在清扫。
云锦搓眼看见虞丹青过来,可谓是悲喜交加,撇下扫帚差些跪了下去,“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听说秦副使赶去王家的时候没见你人,我们以为你出了意外,夫人她…”
“我来了,不要担心。”
虞丹青进门看向床榻,谢二老爷正侍在身侧帮宫中太医递东西,青雨先听见脚步声,看见她人也是一愣,散去热的眼睛又红了起来,虞丹青过去拍拍她的肩,看着床上面苍如纸的黎夙宁,如鲠在喉。
虞丹青:“黎夫人…有大碍吗?”
“哮喘犯了,太医正在诊脉,还未知其果。”谢二老爷神色一片木讷,说话有气无力。
太医擦了一把汗,“悲伤过度引气虚脉弱,我再试试针灸,若还不行那只能喊王医师了,只是他医务繁重,这会儿怕难以脱身。”
虞丹青:“相府固然不比宫中贵人,可都是人命,眼下黎夫人命悬一线,难道还要看他愿不愿意吗?”
太医哪敢得罪虞丹青,“老夫这下脱不得身,需得有人快马加鞭赶到皇宫,谢大人尚不在家…”
虞丹青:“我可去。”
她丢下这话就跑了出去,屋内几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青雨追了上去。
虞丹青跑到后院找到马厩,牵着马出了后门,勒马欲驰,青雨气喘吁吁赶来,喊住她,“少夫人,没有圣旨或令牌是进不了宫的。”
“那我倒要看看宫门有多硬。”
虞丹青夹紧马腹,狠策缰绳,马惊一叫冲了出去。
而此刻的朝堂已经嗡然炸开,王家一案揭开了人心险恶的一幕,谏议者纷纷,秦照只觉得千言万语宛若千斤石压在她身上,一沉又一沉。
“秦副使,你说王家杀了谢婧后又要再杀虞千金,可有什么证据?”
秦照:“王浩继已在诏狱受审问罪,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那人喋喋不休又说秦照做事无理,快刀斩乱麻,不满她先斩后奏。
秦钟垂眸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
崇贞帝面色拉下,有些烦躁,殿外的太监高声呼喊:
“谢贵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