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南水渡头人烟偏冷,虞丹青透过车帷看见谢婧在岸边茶摊坐着,桌上空着吃完的两碟。
行到不远马车停了,虞丹青想着拐个角就到了,摸了一把挂在腰间的笛佩,“走。”
红袖出来一看,驾位已然没有了长玄的身影。
“长玄又跑哪儿去了?”
虞丹青看着空无一人的驾坐,细心发现那处放着一小串铜铃,她拾起收在袖中藏好,找到一家店铺花点小钱请人驾车回府。
红袖:“小姐咱们要不要等等长玄?”
虞丹青摇头。谢兰机要他护她们就一定会做到,长玄不善言辞头脑却明里明外,不见人并不是他走了,而是他退在了暗处。
“长玄从未离开,我们过去与谢婧小姐汇合就行,其余的不用管。”
红袖恍悟应诺。
谢婧看见虞丹青起身礼迎,虞丹青回礼,将写好的和离书还给她,“婧姐姐看看内容可否得当,我猜不中姐姐的心思,琢磨想了半天才写得这页纸,若哪里不妥,我再重写一份。”
谢婧看着纸上内容,目光一沉,抬眼复明,“已经写得很好了,多谢弟妹。事不宜迟,我们上船再谈。”
客船还要其他水客,虞丹青她们等了一段时间才开始发船。
谢婧订好客间邀她们入室休息,她坐在虞丹青对面,又看了几眼和离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虞丹青看在眼里,道:“如果婧姐姐想反悔,在到王家之前可以随时下船。”
“不,我不悔。”谢婧果断回道,“我只是觉得……物是人非罢了。”
虞丹青只是旁观者,考虑谢婧曾深爱过王染,她也不好说什么,道:“幸得父母受命来此间一遭,若是只为情爱所困,未免有些得不偿失,婧姐姐能看开,我也是为你欢喜的。”
“你有心了。”
至于王染如何变心,虞丹青怕勾起谢婧不好的回忆就没细问。他要是动了谢婧一根头发,用不着黎夙宁,虞丹青也会想办法让王染狠狠吃一回教训,一脚踹进诏狱里。
潮水涌浪风大,虞丹青将窗户合小些,“约莫几时到?”
“酉时之后。”谢婧看向江面,“你们好生歇息,膳点会有人敲门送食,到荆州后我来知会一声,我就在隔壁。”
虞丹青起身目送。
红袖坐靠窗支着下颚发呆,虞丹青过去拍她肩膀,“你出去拿些吃的进来。”
“好嘞,小姐等着,我马上回来。”
红袖正闲得无聊,一有事做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在走道上一蹦一跳自娱自乐,双环髻轻舞跃动。
客船共两层小楼,有地儿吃食,红袖跟随人流找到地方,接客船商上前迎道:“姑娘想吃些什么去那边拿盒子来装,方便盛食保放。”
红袖点头乖乖去不远处台子拿食盒,一个人出现挡住了她的前路。
长玄换下玄黑衣裳一并褪去凛冽杀气,素净青袍宛若儒雅少年书生,红袖乍一看眼前一亮,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腰间空无,佩剑不见了。
红袖:“你佩剑呢?”
长玄不应,留下铜板咬住一个馒头转身要走,红袖展臂拦住他,“你就吃一个馒头?怪不得这么瘦。”
看他一本正经地咬着馒头,红袖忽然觉得既可怜又好笑,“一个馒头可管不了饱,小姐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吃这么点能干多少?”
长玄微垂眼皮看她一眼。
“看什么看,我说的何错之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还是说……你没带够钱啊?”红袖撩动腰间的锦囊给他看,“喏,你要是不够买可以跟我借,不过有偿息的。”
长玄仿若没听见,绕道而行。
红袖懒得跟上去,在原地嘀咕:“爱要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她提着食盒盛完食就回到了客房内。
虞丹青看她脸色有些难看,心下瞬间明了,“你见到长玄了?”
“啊……”红袖这才明白,“小姐你叫我出去其实是为了跟长玄碰面?”
果然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虞丹青:“对,只要能确认他跟着我们就不用担忧了。”
“那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吃好睡好就行。”虞丹青了解她闹性,见她心情不好,问,“你跟他是不是闹不愉快了?”
红袖摇头长叹,把适才发生的事说给她听,虞丹青默言一阵才道:“并非人人都需吃饱穿暖,偌大世间无奇不有,总有个别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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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遥遥游径江河终至荆州,酉时过半靠岸停船,虞丹青叫醒打盹的红袖,两人刚出房门谢婧也恰好出来,收拾好东西下船。
那夜虞丹青虽听谢兰机解说睡着了,但重点没忘。
王家镖局接得大多是身份地位高低不一的大单,下至百家上至皇宫之人,其保密守信颇得人心,不少金主愿意砸钱合作生意,经年下来富得流油。
谢兰机查过王家镖局,查不出所以然,加上朝堂诡谲云涌,小人得志猖狂,谢兰机本事再高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腾出第三只手掌管民事,天下变动,他只能舍百抢一。
所以,谢兰机的事怎么轮到她来查了?
虞丹青觉得自己中了他的计,有种替他做事还帮忙数钱的感觉。
前世冤家被他暗算,重生婚后还要被他暗算,虞丹青可算明白自己这被谢兰机阴谋的两辈子。
王家镖局生意多路也忙,前几年为方便走水路,分出二局搬到接口渡头附近,以满足某些赶时间的金主的需求。
因为王家生意,这片地带逐渐繁华。王家只管运送东西,缺房接客,有头脑的商贾借势开楼馆,来招待去镖局谈生意的金主,算是弥补了镖局待客的不足,王家也乐在其中。
迈步走了数百步,虞丹青看见路边一座威严屋邸,瞧着样式与寻常屋宅不同。
谢婧顺着她目光看去,解释:“这就是王家分二镖局。”
镖局大门半敞半闭,几个黄衣佩刀的壮汉搬着一个大箱子出来,放在运车上又进去了。
他们分明瞥见了谢婧却不过来行礼,匆匆忙忙只顾差事。
要知道谢婧可是明媒正娶的妻,连镖局下人对她都不重视,可想而知王家是怎么看待她的,和离不亏。
再出来搬东西的人比刚才的有眼力见,眼睛先是在虞丹青身上停留几秒再看了下谢婧,才陆续过来躬身行礼。
“拜见谢相夫人、少夫人。”
虞丹青心中冷笑,看来这些人也没有胆大到连丞相夫人都不拜见,她要是不来一趟,怕还不知晓谢婧处境竟这么难堪。
野兽不训无以听话,奴仆亦是如此,虞丹青严词吐出:
“跪下。”
他们区区杂役,都是些怕主的,知道虞丹青既是将门嫡女又是谢丞相的夫人,听见她斥责,脸色惊变齐齐跪下不敢忤逆。
“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吗?”虞丹青明知故问,要的是他们亲口认罪。
其他人把头埋下去不敢答话,还有一个还在哆嗦道:“我,我们不不应该……”他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似乎觉得说出来不当,还没说完就息了声。
“见着少夫人还敢愣着不行礼,你们是想以下犯上吗?还是说,以为谢府没人治得了你们。”虞丹青刻意拉长最后一句话。
她前世积蓄的杀气没有退散,脾性掩盖不住战场杀人的威慑魄力,发一发力便露出锋芒,和闺阁中的虞千金一模两样。
红袖对虞丹青背影发愣,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跟了十几年的人,有一瞬间很陌生。
谢婧有点意外虞丹青的杀伐果断,但她看着跪下的镖局杂役很是舒服,像压了许久的委屈得以申平。
虞丹青没听他们求饶废话,“刚才进去的那几个人给我找出来,胆敢包庇私藏,所有人今晚别想离开这里。可听清楚了?”
虞丹青一发话,他们火速冲回镖局把刚进去的那几人找了出来,嘴里喊着“丞相夫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诸如此类的话语。
奴才向来看主子的眼儿行事,能这么猖狂多半是王家本来就不待见谢婧,教训这些小草小花没用,要除根。
然虞丹青见了就不会不管,念在他们有差事要办,便罚跪了两个时辰。
虞丹青:“你们镖头呢?”
“镖头今儿不在,有事出去了。”一杂役壮胆道。
知话答话会看人脸色,这类当不成目无王法、无法无天之劣徒,顶多是在背后跟风倒的墙头草,不中用也留不得。
只是虞丹青第一要事是和离,她暂时不能管多,这里怎么说也是王家的地盘,于她而言不利。
谢婧:“要让他们去王府告知一声吗?”
虞丹青:“不用了,已经有人去了。”
在她们喊找人的时候就有人偷溜出去报信了,虞丹青看见了也懒得计较,她本就是来找王家家主的,通风报信不算坏事。
杂役们负罪欲邀功,献上自己假惺惺的殷勤想给虞丹青引路,虞丹青量他们不在眼皮底下造事便答应了。
他们利索拉来一辆马车请虞丹青她们上坐,几人紧跟后面前往王府。
吃商钱的大家确不一样,街道远看便见一座府邸大门的奢华气派散发着浓重的铜臭味,光是外院临街的这面墙就占了几乎半条街,雕花画彩光彩夺目。
门前一字排满了家卫,一个中年男人黑裳圆肚站在中间,面带微笑视前方。
他身后的亮黄灯笼映照着灯下窈窕少女的亭亭身影,笑意盈盈,美目盼兮,如画卷中人侯在原地。
男人偏头斜睨少女。
她迈步款款,半露不露藏在裙底的绣花小鞋步步生莲,罗裙裙摆随之生姿摇曳,止步虞丹青面前福下半身,“谢相夫人。”
转而又对谢婧道:“嫂嫂。”
“天凉风大,先进屋说。”谢婧的语气放温和了些。
少女看了虞丹青一眼,又垂下眼皮,“小女子名唤王常萱,不知谢相夫人远道而来,常萱有失远迎,请夫人勿怪。”
王常萱右手因紧张埋在胸襟前,广袖顺势下滑,光洁的肌肤露出一道吸引人的疤痕,意外撞进虞丹青的视线。
虞丹青微笑滞住,避免自己眼光太过明显迅速上移,看着王常萱的眼睛,“待客不敬属家礼问题,如何只怪常萱妹妹一人。”
王常萱杏眼一亮。
虞丹青可以肯定她腕上的是刀疤。
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娇软小姐落下伤疤可不是好事,家中长辈最是在意女儿身要洁净,疤是重忌。
“好了常萱,你先退下。”男人的命令口吻支使王常萱,对虞丹青说话又换回了客气,“谢相夫人突然登门造访,我王浩继竟不知消息,没能及时招待上门,真是失敬失敬!”
纵是来和离,虞丹青也不能浇灭王浩继的似火热情,领情进门入了前院,外面侍立的家卫尽数秩序井然紧跟在后,分站在正堂门前。
屋内坐着老太太和其他家眷,见到虞丹青无不起身行礼,招茶换水好生好气,一番和气景象倒让虞丹青差些忘了正事。
虞丹青:“王染人在何处?”
老太太苍颜白发,唉声叹气:“他前天摔断了腿,这几日在医馆住治,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了。”
“摔断了腿?”虞丹青揭开茶盖,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微弱声响,略有刺耳,她似作关心,“如何断的?”
王浩继:“这逆子喝酒不知分寸,回家路上摔下台基不省人事,我和阿母派人找了好些时候才找着。小婧不知道的,她刚好说要回娘家看一看,走了后才出了这档子事儿。逆子腿脚难行不便接待,望夫人包含。”
虞丹青摆手,“无事。”
一屋子王家人蓦地冒出两个谢家人,王家女眷们安分坐好不敢四处张望,虞丹青开口时才敢看她,能坐镇的只有老太太和王浩继。
过于客气未免有些刻意,虞丹青勾唇。
王浩继一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会忌惮她一个丞相夫人?笑话。
老太太对虞丹青不冷不热,看不出有什么心肠,虞丹青还愿听她说话,兴致盎然处也会回应几句,没注意王浩继在干什么。
俩婢女奉王浩继之意下去,再现身时,手里端着红色长盒,她们呈上放在虞丹青旁桌,看样子是送给她的。
虞丹青这才从闲聊中抽问:“王老爷您这是……”
王浩继笑呵呵地摸胡子道:“这是我给谢大人的一点小心意,他善文墨书少不了笔墨,当然谢家乃皇亲,自然不缺徽墨名类。这里头是掺着鎏金的徽墨,由皇宫御用名头墨工调制而成。前年有贵人来镖局做生意送的,我不喜文书,用不上实是浪费,夫人替我王浩继转递给谢大人,望其笑纳。”
谢兰机不来都有人送礼,他这个丞相可真是吃香啊。
“谢大人知你心意会欣慰的,多谢王老爷。”
虞丹青笑着收下,并没有忘记要事,她喝了一口清水,道:“屋子里闷热,不如我们出去透透气,边走边说?”
她看似反问,实则在施压下令。
王浩继拱手,不知有没有察觉,“是老夫考虑不周,夫人请。”
老太太身拱腿慢,王浩继唤人扶她回去早点休息,女眷们也被一退而散,留下来的只有谢婧和王常萱。
王常萱眼不离虞丹青,默默跟在了她后面。
红袖好生奇怪,怎么这个王常萱不跟她亲爹,反倒跟着自己主子来了,莫不是跟她抢人不成?
红袖偷摸打量王常萱,莫名心生反感。
前院一望无边,分岔的石子路各拥一片草木百花之地,长亭古道悬在水池之上,房与房间相隔远静,不挤且敞,虞丹青估摸王家和相府差不多大。
她忽明白富可敌国这词的意思。
虞丹青:“常说家中茂草百花盛得漂亮,都是家里有位精心打理的贤惠夫人,我瞧这院子比谢府舒服得多,想必王夫人定也如此。”
王浩继听完,神情有些别扭,似在犹豫怎么开口。
直到虞丹青问出那句:“王老爷,怎么不见您夫人?”
“她……”王浩继顿了一秒,“她去世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