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我行我素到有些自我、乃至令旁观者略觉羡慕的人——回想起来,这或许就是应星对她最初的印象。

初到仙舟,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新奇感渐渐过去,应星很快发现,这里不是很“欢迎”他。

这并非是指朱明工造司有什么藏私的地方。相反,作为宇宙闻名的匠作学府,它不拘出身来历,只要愿意遵循仙舟的规则,就会对求学者敞开大门——你甚至可以在这找到某些丰饶教派的信徒。

但与技术知识方面从不吝啬的共享相对的,是这支被称为天人的种族心照不宣的排外。

他们共同保守着长生的秘密,很难说谁有恶意,然而无论是和善抑或冷漠,看向外来者的眼神里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审视、估量,以及作为长寿种族无意识的不以为意。如同人类看学舌的鹦鹉,表现宽容,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轻视。

——短生种。

短短三个字,可以道尽一切不言自明的深意。

应星知道,并非所有仙舟人都这么想,怀炎师傅就对此等论调不以为然。但他身处工造司,又确实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将短生种排除在外的处事氛围。

你甚至不能说谁是有意为之,因为这源于根本观念的差异——譬如对长生种来说,“过阵子再给你答复”可能是指一天两天,还可能是一月两月,即便是一年两年也用不着意外。

当然,这里不止他一个外来的学徒,短生种自有私下发展的小团体。

应星曾收到过邀请,但心怀期待地参与过一次他们的聚会后,他难免失望——他以为学徒聚会旨在集思广益,解决遇到的难题,谁知却是定期互倒苦水。同时,就像长生种以寿限定论他们的未来,也没人会在意不过总角之年的孩子有什么想法。

应星不理解。

司部里的仙人师傅们说话或许不好听,但短生种寿数有限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明知时间不够用,当然更应该凭借努力弥补,为什么还要将大把时光消磨在这样的行为上?

他无法那么悠闲,无名的紧迫感如同在身后追咬的野犬,令他难以安心停歇……或许正因如此,无论他身在何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只能安慰自己,不要紧,他不是来仙舟交朋友的,艺有所成就好。

没过多久,那位邀请他加入小团体的外来学徒要离开工造司返乡,特地前来和他告别。

他这时倒看不出平常对朱明的诸多怨气,反而絮絮叨叨这里的各种好处以表不舍。最后拍拍应星的肩膀惆怅地鼓励道:“加油啊,应星!我相信你未来会有大出息的,你和我这样的人,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心底潜藏的遗憾在最后那句话里泄露出来。当时年幼的应星还不懂他复杂涩然的心情,更不理解的是既然心有不甘,为什么又要放弃继续在工造司深造的机会?

这个问题,在他看见那位学徒换掉工造司的制服,怅然却又满身轻松地和来接他的家人拥抱,捂着耳朵在长辈的数落里离开时,就有答案了。

原来他还可以回家去。

而应星不行。

他的故乡已经在步离人的侵略中毁于焦土。咆哮着的凶暴兽舰如黑云摧城,降临偏远的星球,摧毁所有能摧毁的,掠夺一切能掠夺的。他的父母亲朋不是死在反抗中,就是沦为猪羊牛马那样的家畜。

他没法回去了。夜深惊梦,所见唯有战火燃烧的故土废墟,亲人支离破碎的尸首。

倘若对丰饶民的仇恨是火星,那他自身就是柴薪,消耗着名为知识的氧气时刻燃烧,借以驱散无知带来的黑暗,直至燃尽那刻。

可宇宙如此广博,他要学习的知识又如此浩瀚,了解的越多,越是能察觉自身的渺小。

在工造技术上的攀登像是无穷无尽的阶梯。你看不到顶,偏偏前方的先行者,身边的同行者,乃至在后追赶的都是寿数无穷无尽的天人。他们偶尔会将目光投注过来,即使什么都没说,也像是在喁喁私语。

短生种。可惜。这样的天赋。真是太可惜了。他做不到……

“你的人生太短了。”

再一次,教导他的仙人师傅这样说。应星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会的太少,不明白的事情又太多。即便想要证明自己,也还暂时无从谈起。这样的话听得多了,甚至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太过不知天高地厚,唯有更加努力地去学习、汲取需要的知识。

怀炎师傅最初会劝他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后来便不说了,欣慰的目光里总伴随无奈和忧心。

乌婵就在这时出现了。

那天应星被派去检查某个洞天的穹仪运转,回程时登上公共星槎,恰好遇到带她前往工造司的接引弟子。

她实在是只要见到就很难忽略的那种人。单说外表,衣着打扮分明是仙舟风格,却用带有公司标志的口罩挡住下半张脸,显露在外的眉眼清雅秀丽,安静垂眸时,自然而然流露几分令人心折的忧怜。

接引弟子在她身边忙前忙后,殷勤地向她搭话。而她只当他的说话声是耳畔浮云,有意保持着距离,视线游离于星槎内部的装饰、窗外掠过的风景,甚至于路人身上新奇的衣物绣纹间。要说她态度散漫,她的观察又细致入微,你能轻易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专注——于是只能怪自己挑选的话题不足以吸引她的目光留驻。

应星坐在后排,小小的身形被座位挡住,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因此,接引弟子绞尽脑汁后放心地拿出他的事迹充当谈资。不知哪里引起她的注意,那双如清夜般的眼眸终于转过来,尽管什么也没说,却像是种无声的鼓励。

“那小孩确实有些天赋。”

接引弟子谈性大盛,然而这事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最终总是归于逃不过的一句:“可惜只是短生种。”

应星忍不住抿住唇。

“十一二岁……”

而那位客人终于说话了。

她仿佛完全没听见接引弟子后面的话,也对他隐隐轻慢的态度毫无所觉,思绪还停留在最初那句“最近工造司里来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天才”,声音轻缓而认真,比起回应对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在念簧学呢。真是了不起。”

这就是她听完“短生种天才”的流传事迹后,给出的评价。

其实多年后回想,应星或许比其他人都更早察觉到她的来访。怀炎师傅收到信后的沉吟,提前收拾出来的居所……只是那时他心无旁顾,自然没留心将这些事串联起来。

而在那天之后,工造司里刮起名为“神秘女子”的新鲜八卦风暴——不错,就是这样神秘,甚至没人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

那天去接她的学徒被众人找出来追问,他支支吾吾半晌,最终破罐破摔地沮丧道:“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她是罗浮来的客人,但那天见了面问好,她也没和我互通姓名……”

“别是你把人得罪了吧?”

“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没做啊!”

不少人嘲笑那名学徒的笨拙,又在不久之后纷纷在她那里碰壁,于是惹来更多人的好奇。

突然出现在工造司,来路不明又神秘美丽的女性,性格冷淡,难以接近,行踪不定……

应星没有刻意打听这些事,但走到哪似乎都有人在议论。许多人仿佛把这当做什么有趣的异闻、值得尝试的挑战,乐此不彼地寻找她的身影。

应星从不参与。因此没人知道他曾见过她,还不止一次。

在完成工作之余,他常常在僻静的高处独自读书。常年落灰的小阁楼无人来往,没有工作间那么喧闹,也不会有人看着他摇头叹息。

那天他从书籍里抬起头来,根据新的知识推演构想,记录还难以理解的问题时,听见雨打在窗前的声音。

推开阁楼的小窗,雨幕连绵,天地都被微凉湿润的气氛笼罩。不远处少有人经过的连廊,隔着檐下如珠帘倾落的雨水,清丽的身影仰头看着天空。随后她伸直双手,撑开食指与拇指,慢慢尝试着移动位置,似乎要将眼前所见的景色都框在指间。

啊,是她……

应星认出她来,没留心间看着那好半晌,回神后不禁为浪费的时间懊悔。但隔天他再度来到这僻静的读书处,依旧在同样的时间地点看到她的身影,心底却隐约浮起小小的欣悦。

“神秘女子”似乎对这片地方的风景很是钟情,连着来了许久,有时还会带着纸笔速写。

应星在学习的闲暇间转头,看到她的身影,意识到两人共享着这方寸天地,便感到奇异的轻松。

可某天开始,她不再来了。再次听见她的消息,是有位学徒暗藏欣喜地谈论起她的行踪:“这两天她就站在那一直看着我工作,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对你感兴趣?”

聚众闲聊的人纷纷起哄。但没过几天时间,那名学徒就丧着脸回来哭诉:“我在街上看见她想打招呼,她竟然问我是谁……”

“是故意的吧?”有人不满地嘀咕,“这也太傲慢了。”

——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应星微微抿起唇,想起那天她在公共星槎上说的话,在心里反驳。

但他隐约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出面替她说话非但没有帮助,说不定还会为她惹来麻烦,终究闷闷不乐地忍住了开口的欲望。

而隔天他和怀炎师傅出门,恰逢她的身影在不远处经过,下意识便停住脚步。

怀炎师傅注意到他的停留,有些意外:“怎么?遇见认识的人了?”

如同被道破什么隐秘,应星触电般将视线移开。他顿了顿,不知为何脸颊发热,摇摇头否认了。

等再看向那个方向,熟悉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有些难言的失落。

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和那位学徒并没什么区别,是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的人,即使现在跑过去问候,也只能得到疑惑的“你是谁”。

他们……确实不认识。

那之后又过去许久,也或许对仙舟的天人来说只是一眨眼。曜青的鹤羽卫来访朱明,怀炎师傅派他去为他们引路,应星认识了白珩。

来自曜青的狐人少女性格热情而和善,既不会看轻短生种,也不曾因为年龄而小瞧他。应星很喜欢和她相处,尽管她的运气实在糟糕,常常在难以预料的地方出现意外。像是驾驶星槎外出时半途坠毁,抑或摆弄机巧时莫名造成爆炸……

当他的住所遭殃时,应星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情。他不认为这种意外是谁的错,但白珩显然将责任都归咎于自己,坚持要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不愿拂她的好意,也是出于些许好奇,应星跟着她来到据说是“暂居在朱明的好友”所在的住所。

他们拜访的那户人家打开门,没料想过的身影出现了。

“阿婵”,白珩这样喊她。

戴着口罩的阿婵姑娘回应不算热情,但确实没有抗拒白珩的亲近。她们似乎相识了很久,白珩亲亲热热地和她说完话,便将他留在这里,跑去解决后续事宜。

应星反应不及——他从见面时阿婵姑娘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刻,就有些莫名的紧张无措。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情,很自然地蹲下来等他说话。

应星便慢慢松了口气,很有些高兴地心想:她果然根本不是什么那些人说的性格傲慢。

更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做自我介绍时,阿婵姑娘微微恍然,竟然像是对他的名字有所印象。

她记得他。

而且她和流言里的冷淡、难以接近也完全扯不上关系。承接了白珩的请托,哪怕明显有些为难,却依旧做到尽力照看他——关心他的吃睡,面对他一时兴起的求知耐心回答,还为不能解答他的疑惑道歉,出言纠正他在武学方面的谬误,认真听他倾诉心里话……

然后,阿婵姑娘说想以他为主角原型创作故事,为此征求他的同意。

她是那样专注地凝视他,在那双静如夜空的眼眸里,应星看见自己完整的倒影。

他以为自己是在接触一片清冷飘渺的云雾,谁知走近才发觉,它不仅有实体,还远比任何事物都要柔软。

白珩从朱明告辞前,私下找到他忧心忡忡地说:“我知道阿婵也是独自旅行过许多地方的,可总感觉没人看着她就容易受别人欺负。在朱明的这段时间可以拜托你吗,应星?”

应星郑重地答应了。

和阿婵姑娘相处得越久,他越是能理解白珩的忧虑。

她与其说性格冷淡,不如说是对和外人接触怀有相当的谨慎。为此像是造了无形的玻璃罩圈出属于自己的世界,再向外观察。但这份隔阂又实在很薄弱,只要你愿意靠近些,就会发现她不难相处,甚至可说没什么棱角,总是会为别人让步,所有的苛刻都给了自己的作品。

应星常常早上来找她,见到她困倦地开门,不必问就知道肯定是潜夜雕琢剧本。他偶尔会对这个以他为原型的故事好奇,但她坚持要保证他未来的观影体验,不肯透露。

其实应星后来仔细了解过托蝶幻境的深层原理,那时他就意识到一件事——先前阿婵姑娘轻描淡写的态度误导了他。像托蝶幻境这样依赖狐人信息素的技术,外族人想要使用,始终是存在天生的壁垒的。

星网上观赏过她过往作品的观众多有赞誉,而即便是那些少见的批判之语,也不得不承认:“不是狐人,能创作这样的幻戏实在了不起。”

这和他的处境相似又不同。至少应星可以诚实地说,他有时会心焦于时间不够用,却从未感受过“天赋”不足造成的阻碍。但他想:阿婵姑娘是否也有过同样的——不被任何人看好、自己也不确定能否达成目标的困境呢?

“啊……有的。”

在又一次因为短生种的身份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后,他忍不住向她询问这个问题。而她的回答很直白:“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我疯……呃,精神状态不太好。”

她因为回忆皱起脸,又小声抱怨两句托蝶幻境的设备真的很难用,即使在公司订制了辅助工具也常常有力不能及的地方……

“但是。”最后她这么说,“有人和我说过,我要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我喜欢创作幻戏……没办法啊。”

因为足够喜欢,所以明知自身的局限也不会放弃。这就是她的答案。

而在这之后,她如同洞悉他提前这件事背后的缘由,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你呢……喜欢现在做的事吗?”

喜欢吗?

应星知道自己内心源源不断的动力来自于何处。他固然背负仇恨,可也确实着迷于那些精炼的定理,机巧环环相扣的精妙构造,以及零件在手中碰撞时清脆的声响……但闭起眼,血与火的气息便从不复存在的故乡追索而来,令他无法轻巧地将心中的目标归因于兴趣。

“没关系。”

阿婵姑娘不需要他回答,动作生疏地摸摸他的头,安慰他说:“你知道要做什么就好。不用在意……唔,那些人的话。你肯定会比他们厉害的。”

她的口吻如此笃定。应星为难得亲密的接触脸红之余,不由得露出小小的笑容。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应星在朱明最快乐的日子。但他心里知道,阿婵姑娘迟早是要返回罗浮的。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利用闲暇时间精心设计了防身用的简易装置,却出于某些原因迟迟没有送出,以至于差一点就来不及。

在匆匆请假后奔向光明天的那段路程里,他也不是没有过失落:为什么不能当面同他道别呢?

但当他在人群里见到她惊讶回头的那一瞬间,别的都不重要了。他无法预见往后会发生什么,只能把这当做最后一面,第一次向旁人说出留存在心里许久的野望:“若是往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届时,我一定已经成为朱明最厉害的工匠了!”

他这么说,心里也想:要是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希望你依然记得我。

他知道这很难,在对方眼里,他的存在大概没有多么特殊。因此在后面收到她的来信,他在为那场危机后怕之余,也有些许高兴。

以此为契机,他们开始通信了。

给阿婵姑娘写信是件有点困难的事。他的生活没有那么精彩,大半时间都在工造司里研习技艺,虽然对他来说这足够有趣,却不是适合在信里分享的事。至于那些不好的事,更没有写进去的必要了。

应星每每落笔前都要辗转思索许久,逐字斟酌,最终写成后也总是短短一封。于是他更多地在附带的图纸和防护装置上下功夫,希望至少这些能派上用场。

时间似乎只是一眨眼,他的身形逐渐拔高,因为修习云骑武经,体格与某些云骑将士比也不逊色。有时他回想起小时候的模样,连自己都会觉得陌生。但远渡星海,自罗浮寄来的信件里,却还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待孩子的口吻。

应星有时展开信笺,看着她的措辞便不自觉微笑,有时又难免默然。

还能够再见面吗?于仙舟天人而言,百年的时光如此短暂,是否等到他白发苍苍,对方依旧任由时光长河流淌而不移不变,等有一日收不到远方的音讯,才后知后觉故人已逝?

在某次战场上,丰饶民的小队摸到后方随军匠人的阵地,应星在掩护他人撤离时身受重伤。

回生丹的效果有限,他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那里,恍惚闭眼前的那一秒,才发觉是如此的不甘心——

他尚且没有在工造司的百冶大炼上夺得百冶之名,没有给予丰饶民同等的重创,没有完成当年的誓言……

他还想见她一面。

在濒死的幻想里,伤痕累累的故乡、亲朋好友的面容逐一掠过。

他仿佛跨越时光,回到那个小小的阁楼,潮湿的空气发酵,隔着遥远而模糊的雨幕,他看见年幼的自己期待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连廊里。

在似乎无休无止的雨中,她于不期然间,遥遥望向这边。

苏醒之际,怅然若失。

知道朱明和罗浮即将联合作战那天,应星难得感到那样喜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反而开始辗转反侧。

玉阙之战后,他和并肩作战的朋友们声名大噪。可他没时间为浮名虚利挂心,就连丹枫都看出他的心绪不宁,找机会问起。

“我没事。”面对好友的关心,应星沉默片刻,“这次前往罗浮,我或许要先会见一位朋友……”

丹枫微微挑眉。

超脱红尘俗世的饮月龙尊难得会有这样的表情。他的语气不知该说是提醒还是善意的嘲笑:“既然如此,不该准备好伴手礼吗?”

他提醒得正是时候。

应星恍然发觉自己竟忘记这么重要的部分,正好景元发来邀约,便三人一块儿出了门,还在同一条街遇见结伴同游的白珩和镜流——他本该在见到白珩的时候,就想到她的目的和自己相同。但向来细心的他那天思绪浮沉,频频走神,全然没注意到同伴都买了什么,以至于最后居然挑了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礼物。

幸好她没在意。

她当然不会在意。

十几年没见,她和应星记忆里的模样仍旧没有两样。长寿带给仙舟人的似乎不只是不老容颜,就像是封存于琥珀里的化石,时间在他身上无情流逝,却独独绕过了她。

在那扇院门前,熟悉的眼眸以诧异的目光看过来时,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许多年之前。

……也许在这里遇见别的朋友是好事。

应星默默在旁看着她倾听别人的交谈。见面之前他总觉得有许多话想说,事到临头,却发现有些心情很难用语言表述。何况……他们确实太久太久没见了。

景元或许看出他的进退两难,因此总是拿话打趣他。

白珩或许也看出来了。她在第二天见面时说:“我和阿婵说我们约好吃饭,她也会一起。”

应星微微一怔,条件反射般考虑了许多,例如原本设想的在食堂或是出去吃最好是避免了,还有食材……

直到他发消息和她约好中午上门拜访,再度抬起头,便对上白珩了然的目光。

外人常因为她糟糕运气带来的意外断定她是粗疏鲁莽的人,只有同伴知道她的敏锐细腻。在她晴空般清澈辽阔的眼眸里,应星只觉心里所思仿佛曝晒于日光下,无所遁形。

“我中午兴许会晚点到。”但最后,善解人意的狐人少女只是说,“给你时间叙旧,抓紧机会哦。有些话现在不说,往后只会更难说出口了。”

“……”

可他应该说什么呢?现在说什么都好像还嫌太早。

何况每当她用那种混合着探究和隐含亲近的眼神看过来,他何止是进退失据,简直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

厨房案台前,她苦恼地抬手在腰间比划,为错失十几年导致的变化纠结不已:“那时候你才到我这里……”

“短生种就是如此。”

应星低声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为这短短三个字心有不服,或是郁闷难解,这时却不禁隐隐自嘲道:“于我而言,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愣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这个话题太过突兀和为难……应星正有些后悔,就见她抬起眼望过来。

夜空那样漂亮的眼睛——白珩常常这样形容。对像她这样向往天空和宇宙的飞行士来说,这或许是某种直白又隐晦的最高赞美。

“我……”

而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没有犹豫太久,认真地凝视着他,就像过往记忆里的每一次。她慢慢地,郑重地向他保证:“我会看着你的。”

他便蓦然领悟到她话里的意思。

应星知道旁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昔年因故乡遭难来到仙舟求学的孩子,如今是朱明工造司当之无愧的魁首。在那个充满转折性的“可惜”后面,“傲慢自我”“目下无尘”等等对他性格的非议取代了“短生种”的评判。也许还是会有人在心里为此轻视他,但已很少有人说出口。

因为追根究底,他们都不如一介短生种。

他不再是那个会为自身的格格不入而孤独动摇的孩子,也曾坐实狷狂傲慢的名头,对那些人嗤之以鼻:有时间却只知道行背后说人的事,难怪空有年纪却一事无成。

但此刻,傲慢、自我、目下无尘的匠人低下头,回忆起最初隔着商船的舷窗目睹仙舟繁华的心情——

那时他身负血海深仇,却依旧难免为满目琳琅而惊奇,在舷窗上看见自己情不自禁睁大眼睛的模样。或许他潜意识里已然明白,自己从某日起晦暗无光的人生,会因为这个从未想象过的新世界而改变。

而这瞬间,他在她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多年前被容纳进那个属于她的小小世界。有些话说与不说,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啊,看着我吧。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或许他的生命就如萤火短暂,但绝不会让这份注视着他的期待落空。

作者有话要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标题出自李商隐的《无题》。

后天就要入v啦,到时候会多更一点,喜欢的可以捧个场,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