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陌生的青年有张俊朗的面孔,乌黑长发在脑后挽起,黑色的刺绣长衫紧贴修长身躯,只看体格说不定比作为武将的景元还要健硕。他静静站在那儿,就像是座沉默的高塔。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应星是短生种,更清楚十几年过去,人是会长大的——哪怕仙舟人也只是长成青年模样后再也不会衰老呢,前面的生长周期和寻常短生种并无不同。

但是,但是……!

从害羞内向有礼貌,说话时为照顾他还要蹲下去平视的可爱小孩,长成这种和他对视久了都觉得脖子酸的庞然大物……属于物种欺诈了吧!

老实说,信件往来中我的确察觉到他在成长中有所变化,但过往留下的印象,使得我在阅读来信时潜意识里依旧想象是年幼的应星在用稚气的声音和我说话。这让我甚至突破对寻常小孩的排斥,常常为懂事幼崽心生浅浅怜爱——换成仙舟人,在这个年纪本来也还是未成年的小孩嘛。

然而现在……这种幻想在我脑海里寸寸龟裂,无情地破碎了。

“……阿婵姑娘。”

大约是我诧异的目光太明显,应星微微侧身,完全面向我后似乎有些迟疑地开口:“多年不见了。”

声音……就连声音都从稚嫩童音变作成年男人的低沉嗓音了。结果我当初剧本里设定的温柔纯情少年郎和长大的本人完全对不上号啊!

我震惊之余,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挤出声音回应他的。

温热柔软的触感忽地从背后扑过来,白珩靠着我的肩,毛绒绒的狐狸耳朵一抖一抖拂过我的头发,像是在得意自己的预见性:“果然,我就说阿婵你会被应星吓一跳吧!”

那确实……等会儿,你什么时候绕过来的?稍没注意就被热情的狐人少女揽住,我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从应星的变化之大里回神,我再次意识到眼下的局面对我来说远远超出了能够应对的范围——为什么四个人都在同时上门了?我该从谁开始打招呼?啊,还是说该先由我这个中间人帮忙互相介绍……不不不行啊,我没有这种经验!

我下意识用目光寻找那个绝对能轻松解决当前场面的人——处于神色稍显意外,仿佛若有所思的镜流身后半步,景元好整以暇地在旁观。

他接收到我的眼神,便微微扬起眉,仿佛无声反问“你确定?”。

……鉴于这些年来的相处,我总觉得他在打什么不妙的主意。这孩子有时候也挺坏心眼的。

“不如先进去再说。”

但这回我的预感好像落空了。景元普通地开口为我解围。

他拿出通行玉兆扫过,紧闭的院门便应声而开,代我接过了招待的职责,笑意盈盈地抬手邀请:“请吧诸位。总在外边说话也不像样。”

……我怀疑他是在内涵我从前老是让他在院子里止步的行为。

好吧,这也确实是我不好,景元埋怨我是应该的。他高兴就好。只要能让这个莫名尴尬的场面进行下去不要冷场……呃、怎么了?你们在等我先走吗?

不知为何,其他人的视线在我和景元之间转了一圈,气氛有短暂的空白。还是镜流最给徒弟面子,率先迈进院门:“走吧。”

白珩挽着我的手跟上,轻快地抱怨道:“既然你都有钥匙,先前怎么不拿出来?”

应星沉默地缀在后面。

我察觉到白珩有些微妙的亲昵态度。她虽然性格活泼,却不是随便对谁都这样说话的。况且她向景元发问时微微探过身,尾巴和耳朵便在不经意间扫到旁边的镜流身上,后者竟然也没有避开——虽说镜流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其实挺温柔的,但确实没有和陌生人距离过近的习惯啊。

所以……原来你们认识吗?

……想想也是。他们几个同为参战的云骑,要不就是随军工匠,实力都属顶尖的那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战场并肩作战过,彼此相熟好像也不足为奇。

景元果然熟稔地喊冤:“真正的主人家不在,我怎么好做主随便把你们带进来?”

应星冷不丁插话:“现在就不是你在做主了?”

景元笑道:“现在主人家不是在场吗?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换成师姐也是同样的。”

……好。看得出来你们俩也挺熟的。咦?这是不是就用不着我从中介绍了?

“师姐?”白珩捕捉关键字。

啊。

我忽然反应过来——并且强烈怀疑景元是故意提起这茬的!虽然我私下里向他澄清过我不算镜流真正的徒弟,但这会儿在镜流本人面前……

我……我反而说不出口了。

承认或否认都不太对劲,我忍不住看向镜流。她全然没察觉我的内心挣扎,点头肯定了景元的话:“阿婵从前和我学过剑术。”

白珩吃惊:“真的?”

她看看我,再扭头看看镜流,耳朵微折像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微微恍然:“莫非镜流就是你那位‘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温柔正直,剑术无人能及,总之哪里都好谁不喜欢她就是没眼光’的可靠长辈?”

镜流:“……”

我:“……”

别、别说了……你看镜流都百年难得一见地被你说愣住了!而且我在信里只是偶尔提过几笔吧,措辞哪有那么夸张?

景元还在旁火上浇油:“哦,原来如此。那么所谓‘让人有点担心的小朋友’就是应星了?”

应星原本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骤然被牵扯进来,瞥他一眼淡淡回击道:“‘过分热情的弟弟’。”

我:“…………”

我,你们……你们俩在用这些话互相打嘴仗之前,有没有想过被公开处刑的其实是我呢……!

好想消失。假如我生在持明族就好了,至少这时能够用云吟术彻底把自己隐藏进空气里。

我默默地闭紧嘴,试图装作不存在且这一切都和我没什么关系。而在说话间,景元也先一步走到门前。

他自然地打开门招呼说:“请坐吧,我去给你们几位泡茶。阿婵姐姐,我上回拿来的茶叶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吧?”

我用无声表达默认。很好!我宣布今天景元就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阿婵姐姐——?”

在屋里落座,因为这个称呼,白珩的笑容里浮现几分小狐狸式的促狭:“按理说我也比你年长几岁,景元,怎么没听过你喊我白珩姐姐呢?”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

景元端着茶和点心出来,面对白珩的调侃,不慌不忙地选择祸水东引:“但应星又怎么说?”

应星:“……”

他开口似要反驳什么,忽然回头看我一眼,随即改口道:“随便你想怎么称呼。我能说什么?”

嗯?我不清楚应星看我那一眼是为什么。不过我想起来,现在怎样不说,其实他小时候也是喊过白珩姐姐的啊,只对我一直是“阿婵姑娘”。

景元还不放过他:“但我都改口了,你好意思只是看着吗?”

真有心逞口舌之利,想必在座没有人会是景元的对手。应星那有些无言,仿佛在谨慎选择措辞的模样,让我瞬间幻视他小时候乖巧和我说话的画面,并且油然升起几分同样不善言辞的感同身受。

我有心为他解围,顺应内心的想法小声道:“真要论起来,除了镜流你们都应该喊我阿姨奶奶吧……”

“……”

干、干什么这么看我……这句话杀伤力有那么大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唯有镜流轻轻放下茶盏,虽不见笑意,语气里却浮现淡淡愉快:“我没意见。”

白珩:“那镜流的辈分岂不是又升级了?不行不行。我们还是各论各的,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哎哟。”她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明显地转移话题,“这么说来,那天在玉阙仙舟……”

什么?

我满头雾水地看她和镜流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两人便默契地领会到彼此的意思。而景元显然毫不意外,就连应星都像是想到什么,略略怔然——你们在进行什么单独的队友频道交流吗?

白珩说:“我想着要来罗浮找你喝酒,总不好空手上门,那天就约镜流出去逛街,还遇到了应星他们。如今想来恐怕都是给你带伴手礼,怪道都挑了差不多的东西。”

景元笑着说:“师父和白珩倒罢了,应星当时居然也没想到?”

应星说:“你还不是一样。”

景元:“我倒不止是给阿婵姐姐买礼物,没留心还算情有可原吧?”

白珩忽略他们,摊开手笑吟吟地总结道:“就是这么回事。看来这回你要收到一模一样的四份伴手礼了。”

我对此没什么意见,不如说还有点微妙的感动。倒是那两人,真的不用管一下吗?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们关系好还是不好。景元平日待人处事分明很是周到,应星在我印象里也不像喜欢和人拌嘴的类型,结果把两人放在一块儿却像是凭空年轻……啊,他们本来就是年轻人?那没事了。

“习惯就好,不用管他们啦。”

白珩坐在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越靠越近贴着我的手臂,毛绒绒的大尾巴则轻巧地从另一边环绕过来。

她兴致勃勃:“早就说好要找你喝酒。虽然今日人多了些,但竟这么巧都是好友,正该为此番相逢畅饮。”

喝酒、呃,我就算了……

单独和白珩是没什么,可今天镜流也在……虽然说好就当在可可达尔星的事没发生过,心理阴影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何况后来我独自试验过两次,没有吐真效果的酒虽不至于让我失态,但我的酒量是真的很差。

从前白珩送的佳酿,我不是放在地窖收藏,就是拿来做菜用了,偶尔才会挑度数浅的小酌一杯。

不过么,他们几个都特意推后别的事先来看我了,还那么巧都是好朋友,自然不可能草草散场,留在这里聚一聚吃顿便饭是顺理成章的事。

事出突然,我……好吧,依旧是景元找出塞在冰柜角落里的底料,简单起了个锅子,当然是还算清淡的那种,毕竟有五感敏锐的狐人在嘛。

热气蒸腾里,我们在窗边围坐,同时举杯。我喝的是果汁。

白珩杯里当然是她在信里点名想要的龙泉老窖,她一饮而尽,晴空似的眼眸因为快乐而微微眯起:“果然还得是罗浮原产的风味最佳。嗯?景元你要拍照吗?”

“是啊。”景元拿起玉兆,特意避开了我一点,想来在画面里我最多只会出现一片衣角,他悠然说,“拍给饮月看看。”

白珩了然:“聚会少了他确实感觉缺了一角。可惜只有他没和阿婵认识。”

镜流和应星没说话,但看他们隐约赞同的神色,我明白过来——哦,所以饮月龙尊也是你们共同的好朋友?

景元热心道:“不打紧,饮月本人是来不了,但我有他的留影。”

说着,他用玉兆投影出饮月君的平面影像。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拍的,背景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虚化成模糊的一片,画面中心的饮月君像是被朋友喊住,不经意间侧身,淡青的眼眸看向这边,唇边笑意隐约,柔化他清冷锐利的眉眼,显出几分难得的温和与放松——放出去给龙尊大人的粉丝见到,想必会边保存边斥责他怎么能随便合成饮月龙尊的肖像。

拍得很好,但是……

我看着饮月君的照片被郑重其事地放在窗边空着的方位,栩栩如生的影像前还搁着一杯酒,不禁沉默了。

真的吗?真的要这样?你们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人为饮月发声。最后是应星无语地把照片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