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狐人接渡使来通知说商团正和罗浮的星港接驳,不久便要穿过玉界门时,休息处的气氛骤然一松。
其他乘客暂且不提,我后知后觉自己打从遇袭起就提着一口气没能完全放松,直至现在才放下心头那块大石。尚未离开舰队,先升起脚踏实地的安心……果然还得有苦才能思甜。我生在罗浮几百年,外出取材的次数并不少,竟然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归乡之情。
踏上罗浮地界的那一刻,紧绷的情绪松弛。我只想立刻回家,吃点好的倒头大睡特睡,把旅途的疲惫惊险统统通过放空大脑的休憩排解,明天再考虑旁的杂七杂八的事。
景元完成临时的护送任务,率领云骑军另走特殊通道,分开前还特意来同我道别。我跟随商团行动,过关口时听见排在我前面的游客兴致不减地讨论道:“来罗浮肯定要尝尝这里的浮羊奶……”
——对对,毕竟是在域外很难买到的本地特产。我在心里附和,及时给晚饭菜单加上饮料。
要是嫌包装出售的不够新鲜,还能花钱在某些农牧洞天体验亲手挤奶的感觉呢。我对贴钱找活干没什么兴趣,但有时会去摸摸小羊。农场主精心打理过的幼崽咩咩叫着靠过来,湿润的眼睛温驯地望着你,洁白柔软的皮毛软乎乎的,像是任由揉弄的小小云朵……真的对缓解精神压力有很大帮助,推荐每个觉得自己将要罹患魔阴身的人去试试。
我又想到景元。
少年将士在短暂的相处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这种联想依然有些莫名奇妙。
哪怕他还年幼,却毫无疑问是经历过血雨腥风的将士,即便平常引而不发,举手投足、乃至凝眉展目间仍然有收敛不住的锋锐气息泄露。假如非要拿动物比喻,我更倾向处于成长期的猛兽飞禽。怎么会把他和软绵绵的小羊重叠呢……难道是因为头发蓬松,看着手感真的很好?
同样是白发,镜流给人的印象就全然不同。她垂落的发丝像是冬日清晨闭拢的花瓣,覆着薄薄寒霜,触手冰凉……却又柔软。
这师徒俩的性格气质、处事风格南辕北辙。我忍不住思索镜流挑选徒弟的标准。换成五十年前……算了。
有些往事不能细想。光是触碰回忆的边边角角,我都有立刻驾驶星槎冲出罗浮换个星球生活的冲动。真的没人因为丢脸的回忆太多而堕入魔阴身吗?我就常常想起做过的蠢事并为此痛不欲生。姗姗来迟后加倍奉还的羞耻心就像时时刻刻压迫在心头的巨石,投落沉重的阴影……
是的,阴影。流云渡星槎停泊的码头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当我默默避开拥挤的人群,寻找前往长乐天的公共交通点时,某些阴影正悄无声息地逼近,缓缓笼罩我的身形——
并且发出含幽带怨、活像积怨深重的女鬼前来索命的声音:“素、光、老、师——”
……呃。
我浑身一激灵,立刻意识到来者是谁,忍住拔腿就跑的条件反射,心里发虚地回头:“含英小姐……”
对不起,我发誓,我真心实意地认识到了错误——所以请别大庭广众称呼我做编导的艺名。拜托了。这和以“我的爸爸”为题,胡编乱造感人事迹后却评上了优秀范文,还被喊起来当众朗诵没有两样啊!
“您差点没吓死我!”
含英小姐才不管我如何忐忑,她显然在克制着怒气:“忽然把剧本交给我还留了遗言,紧接着怎么也联系不上——要不是遇到镜流大人,我都准备上报您不幸遇难的消息了。”
……
啊。我恍然大悟。
紧接着就是心虚——先前意外接踵而至,我心绪起伏间,可能大概确实忘了一些细枝末节……比如给突兀收到临终嘱托的无辜监制报平安。
本以为是拖稿的怨气延迟发作,现在看来她的怒火非常正当。我实在无可辩驳,唯有乖乖道歉。
“……唉,算了。和您共事就是得习惯突然失联这点,是吧。”
含英小姐挤兑了我两句,慢慢恢复心平气和:“等您到港的期间,我已经大致看过剧本了。不愧是您,素光老师。单论故事,我认为这份剧本非常优秀,不过……”
不、不过?
含英小姐的夸赞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场面话,但她的为难明确地体现在沉吟里。
我不怎么会说话,基本的察言观色却是能做到的。那似曾相识的“我觉得这里还是有点问题”款神色让我忍不住心里一咯噔,梦回某些需要紧急说服投资商的噩梦时刻。
“倒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的了。”好在她愿意大发慈悲,暂且放我一马,“先送您回家。您好好休息两天,我们再商讨具体事宜吧。”
没错没错,我可是刚刚死里逃生呢,大可不必立刻投入工作……而且我也大概能猜到含英小姐想说什么。
我入行有二百多年了,经过无数次和投资方的来回扯皮,早非当年的吴下阿蒙,落笔时就对剧本会受到的质疑心里有数,提前做过说服工作的准备——但习惯不代表擅长,更不代表喜欢。在这方面我就从来都没长进过……断头饭也是饭!能拖延两天再面对,我是绝不会主动要求提前的。
含英小姐顺路送我到家门口。我和她告别后打开紧闭的院门,推门的瞬间,细微的灰尘纷纷震落。
将近一年没回来,许久没人活动的庭院冷清而沉寂,鉴于我有雇人隔段时间过来稍加照看,倒不至于显得太过荒败。院子里那棵年岁比我还长许多的银杏树依旧挺拔,树下铺满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嘎吱作响。
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在屋里装了公司最新推出的自清洁系统,效果有限,但好在不必刚回家先花时间里里外外大扫除,稍作收拾就能入住。
而当我收拾完卧室,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摸到空瘪的肚子时,难免想起我远在朱明的贴心饭搭子……
是了,之前多亏应星送我的防御装置,还没谢过他呢。以及经他多次改良、刚回来就能用上的自动烹饪机巧——从某方面来说,这同样是我的救命神器。
打开玉兆里的联络人列表,远在罗浮之外的基本都显示离线,包括应星与怀炎大人。想来是朱明仙舟目前所处位置信号不太好,没法隔着几个星系和罗浮超距通信。唉,要是联盟内部用来传讯的黄钟共鸣系统能扩大范围到民用就好了。
星际和平公司那几个推广号倒是到哪都亮着。白珩在昨天半夜发了几张风景照过来,现在又断线了,不知眼下身处何方。我保存照片,回复她的消息后又点进宣夜前线,打算瞧瞧在我外出取材期间罗浮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直翻到去年十月饮月君出征的新闻,应星依旧处于灰色的离线状态,我只好认命地放下玉兆。
既然做不到即时通讯,还是写信吧,正好随信寄点礼物过去。
还有我从朱明仙舟带回来的伴手礼。虽说没什么朋友,但需要送礼的长辈我还是有两个的。比如前不久才碰过面、刚从前线凯旋的镜流……
呃。
我盯着包装精美的特产,又默默把它塞回去……再说吧,再说。我这两天要做的事够多了,等有空的。
含英小姐同我约好过两天会上门拜访。正巧回来后我在家里做了细致的扫除,屋里屋外都是难得的清爽整洁,井井有条。而在她到达的前日,出于对商谈事务的重视,我郑重地通过搜索引擎临时抱佛脚查询“怎么在家里招待客人”,提前准备点心、泡好茶,见面后严格遵循待客礼仪请她落座。自己则搬了凳子坐在她对面。
……
含英小姐沉默。
她隐忍道:“素光老师,咱们有必要坐的那么远吗?”
当、当然有必要了……
她完全不明白我把工作谈话带进家里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没有在敲门声响起时闭耳塞听装不在家,已经是我非常努力克制的成果了!我隔着两米的距离,试图以眼神说服她。
含英小姐:“……好吧。”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她没在谈话距离上多做纠结,“您为什么会想到选择化外民、还是短生种作为主角呢?咳,我本人当然不排斥域外来客,更没有歧视短生种的意思。但主角的种族可能会筛掉部分对此不感兴趣甚至有偏见的幻戏受众……”
——来了。听到这个预料之中的问题,我甚至松了口气。
神策府的官方说法是这部幻戏应当“展现工造司的精神风貌”,鉴于目的是为六司之一广纳生源,想来对推广的难易度有所要求。公家办事讲究求稳,用短生种的化外民做主角,自然不如仙舟人、狐人的接受度高,遇到质疑是可以预想的。我早早就想过应对的说法:
从商业角度考虑,联盟原住民大多都对仙舟抱有强烈的归属感和自豪感,化外民——尤其是家乡科技落后的那种,初来乍到对仙舟常见的事物惊奇连连的剧情发展,能够满足这种心理,吸引许多人看下去;
再者说,仙舟巡猎星海,不仅是追杀丰饶孽物,还会路见不平,对遭难的星球伸出援手,甚至收留故乡毁灭的流民,平等给予他们在仙舟长久居留和接受教育的机会。在幻戏里体现这点显然对宣传巩固仙舟的正面形象大有裨益……我简直是拿出撰写申论的精细耐心,就差做个PPT用四方览镜展示了,自认这套言论说服成功的概率很大。
退一步说——这毕竟是我从应星身上得到的故事,就算将军发话我也不会改剧本的!我宁愿重写一版。
前期准备万全,现在,就等我开口背词了。我紧张地轻轻清嗓……
……
沉默笼罩了这片空间。我徒劳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再止,话语徘徊在嘴边,但始终只是徘徊。
我和含英小姐面面相觑。
“素光老师?”
“……”
好吧,也不能说我没猜到这个结果。默默闭紧嘴巴,我示意含英小姐稍等片刻,拿出了玉兆。
半分钟后。
含英小姐也打开玉兆,委婉的语气大约是她此刻心情的注解:“咱们非要这样交流不可吗?”
[……不行吗?]
我沮丧地发送信息。
其实我向来觉得精心思考过的文字比语言更能诠释本意、跨越隔阂,而非造成误解——至少换成文字交流我能把意思表达清楚。我们联盟都是星际文明了,更应该讲究信息化办公!
何况有时阻隔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并非物理距离……比如隔着网络,我反而觉得和别人心之壁变薄了。
“……您高兴就好。”
含英小姐接受了这个沟通方式。经过紧张刺激的文字交流,我们最终在剧本方向上达成一致,还商定了一些其它事务,比如经费拨款。
离开前,她礼貌而亲切地殷殷叮嘱:“希望您能尽早开工,假如遇到困难,请·记·得·联·系·我,好吗?”
好……好的。
虽然对方笑意款款,那双持明族常见的青色眼瞳却隐隐流露威胁性的寒光,我实在不敢说不好。
我想这种压迫感不单单是来源于催稿人对编剧、监制对导演的天然威压。我对持明族的女孩子多少有点心理阴影在。她们还没出生就常年待在水下,习惯顶着水压活动,肌肉紧实且爆发力强。何况含英小姐在神策府任职,哪怕干的是文职,一拳打五个我这样四体不勤的文娱工作者恐怕还是不成问题的……
幻戏的制作也确实不宜再拖。交付剧本只是开始,之后还要通过挂靠的幻戏社租赁器材和场地、组建拍摄团队、挑选演员……事情又多又杂不说,还充满沟通和交流。我光是想想就已经想要戴上痛苦面具了。
按理说入行久的导演都有自己成熟的拍摄团队,可对我来说,长久维持一个小团体不散的难度,和从现在起改行加入六司、立志二十年干到六御的位置也没差了。
——就是说做梦比较快。
经过漫长而充满艰险磨难的前置工作,正式拍摄开始那天,含英小姐和我约好开星槎来接我。
但当天早上我推开门,等在院子里的身影却大大出乎意料。
少年将士身姿秀挺,微微抬头凝视高大的银杏树,清风拂过他雪白的发丝,发间红绳轻轻摇荡。金黄的叶片缓缓飘落,有一片恰好落在肩头发梢,就像风也在为他缀饰。
他侧身看过来的时候,仿佛是继承了某种没必要的师徒相似性,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相隔遥遥时光和我记忆里的画面重合了……
“早上好,阿婵姐姐。有些日子没见了,近来过得如何?”
不过,等到那双金色的眼眸微微弯起,笑意明朗地打起招呼,那点微妙的似曾相识就如烈阳下的薄霜,迅速消融不见。
反倒是某些源源不断、仿佛存在于少年呼吸间的积极情绪,跟着晨间明亮的日光一路铺到我面前……让我忍不住抓着门框,默默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