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即便是短生种,应星的年纪也应该划分在年幼的范畴里吧?再是天赋卓绝,眼下依旧是个小孩子。

唉……我知道我很矛盾。

从过往经历来说,我平等地讨厌所有不够成熟的类人生物,但另一方面,兴许是决定生物繁衍种族延续的基因作祟,我又认定这个阶段的幼崽需要成人照看,没法撒手不管。

我不是合适的人选,我连自己都只能说勉强照顾好,更别说看护幼崽这么精细的工作。但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和我凑合凑合了……

万幸的是,名为应星的小小少年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简直刷新了我对孩童这一顽劣物种的认知。

在我思来想去的时间里,犹犹豫豫让开门示意他进来说话前,他始终体贴地等待着我的反应。进门后不慎碰落我乱堆乱放的书简,还会立刻道歉,捡起来小心地放回原位。

面对我整理过后依旧乱得无处落脚的屋子,他虽有一瞬间露出诧异的神色,却也没说什么,更没有贸然行动,只是略有局促地回头,询问般看向我。

我……我有点尴尬。

从未考虑过有朝一日住所会有待客需求,我对所有东西的摆放标准就是干湿分离,以及要用的时候在记忆中的位置多翻翻还能找到。

至于那些为了阅读手感买回来的实体书籍,尤其是占地方的卷轴、简牍之类,更是看完就随手乱扔。反正它们只有外表复古,其实不怕潮也不怕虫蛀,结实得很。

只有自己的时候这种习惯自然无所谓,况且在其中待得久了,就像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甚至不会觉得有多乱……但让别人看见这副乱七八糟的景象,又是另一回事了。

“……没关系。”我只能硬着头皮假装这很正常,“你随意就好。”

应星迟疑地点头。

帝弓保佑。

这个瞬间我无比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竟然在开门前戴好了口罩。

正因如此,秉持着只要挡住脸就不算丢脸的坚强心态,我还能站在这进行糟糕的寒暄,而不是像只受惊的螃蟹那样迅速挖坑把自己埋起来。

甚至因为应星表现出来的谨慎和拘束,我试着努力克服陌生感带来的沟通障碍:“你……吃饭了吗?”

糟糕。

我说完就想起来,新购置的全自动烹饪机巧坏掉了。如果应星还没吃晚饭……啊,还好,他吃过了。免去我在随便点个外卖,和为了小孩的健康打电话向正经餐馆订餐之间纠结。

这么看来,照顾他一晚倒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困难。解决吃饭问题,就只剩今晚他睡哪了。

只有一张床,当然不能让小孩睡地上,两人同塌又太难为我了……不是讲究男女之防,他年纪还小呢。

只是比起和别人肩碰肩躺在一块儿,还不如让我抱着便携触发式朱明火空投丰饶孽物大后方——同样是原地爆炸,至少能为仙舟做点贡献。

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晚上你睡里面……行吗?”

应该没问题吧?他既然能独自上仙舟求学,就说明在这个年纪睡觉不需要长辈在旁看护?

应星微微摇头,懂事的程度都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受过苛待。他习以为常地说:“没关系,少睡几个时辰也不打紧,我可以在外面看书。”

“……不行。”

就算我再怎么不会养孩子,也知道不睡觉是不行的,会生病。

怕他要和我推来辞去,我的思绪第一次在社交场合转得那么快,坚定地说:“我要在这里工作……通宵。”

这不算谎话。

我本来就打算今天写不出新剧本就不睡觉——而根据我在开门之前的表现来看,我和我的空白玉兆能就此干耗着,枯坐到天亮。

这何尝不算一种通宵工作呢。

因此这句话异常真情实感,充满作为编剧文思枯竭的忧伤,和打工人被迫在死线前赶稿的悲鸣。

应星被我镇住了……大概吧。

他欲言又止,或许是想知道什么工作这么摧残精神,抑或是疑惑我竟和他的某些同僚如此相似——特指那些遇到难以攻克的设计难题的工造司匠人。每回我见到他们在路边抱头抓狂或是为机巧报废哀嚎,都情不自禁涌起兔死狐悲的戚戚然。

又或许他什么都没想,但我急需有个话题避免关于小孩要不要睡觉的争论。根据我的经验,很多事一旦当下没能反驳,后续就再难开口了。

为此我趁热打铁地问他:“你知不知道……呃,托蝶幻境?”

应星摇头。

我想他也不知道。

据我听闻的传言,他来到朱明仙舟后一直在工造司学艺,对学习的热心程度堪比为了拿到成年资质体验某些分级幻戏的仙舟青少年,恐怕无心关注这样的娱乐活动。

但让我临时整理语言阐述托蝶幻境究竟是什么,又把我难住了。

关键在于我不清楚应星对这方面有多少了解。还是我应该用戏剧这样的表演体系打个比方?等等,应星的故乡有没有戏剧的说法?联觉信标能准确翻译我的意思吗……虽然我们现在说的都是仙舟话。

我默默地,和应星大眼瞪小眼片刻,他拿起玉兆,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我稍等片刻。

啊,对哦。

这孩子真机灵。他在网络上查到托蝶幻境的介绍,还能举一反三地总结:“原来如此……是结合狐族幻术和工造技术的虚拟现实技术。我对此只是略有涉猎,不算很了解……能否向您请教几个问题?”

没错没错……咦?

该说淬炼过的钢铁,还是拂去尘埃后打磨抛光的宝石呢?对新鲜事物的求索打碎了他身上的拘谨和些微不自信,像是有什么自发光体在透过那双眼睛微微发亮。连对我的称呼都变得更为尊敬,我想他可能是把我当成那些居住在工造司的能工巧匠了。

虽然我不是……但我也没法拒绝这种目光。

何况我确实对托蝶幻境的原理有过详细的了解,我想回答些基础问题还是不难的,即使答不上来,也能给他推荐一些书籍作为解惑方向……

大错特错。

我实在是低估了以这个年纪进入工造司深造的少年天才。前几个问题还勉强在我的知识范围内,后面我从听到题干开始脑筋就转不明白了。如果这只是略有涉猎的程度,那、那对不起,我真是给仙舟丢人了……

单论这方面的学识,这个进入工造司不久的孩子已然远远胜过我。

想想也是,他年纪再小也是让怀炎大人另眼相待的天才弟子,而我不过是在这里混吃混喝的外行人,刚刚是哪来的信心能够指导他呢?太膨胀了。还好我今晚不睡觉,不然半夜都要因为迷迷糊糊想起这件事惊醒,在被窝里疯狂打滚。

而现在,我在支支吾吾解答不出问题后,不得不费劲组织语言向应星解释清楚:我只是利用这种技术编撰故事并将它最大化呈现出来的幻戏编剧加导演。准确地来说是文职,而不是负责研究原理的工匠。

还好,应星听完我的解释,并没有做出什么让我无地自容连夜逃离朱明的反应,反而眼神闪烁着,微微沉思:“通过工造技术,令外族人也能使用狐人幻术吗……”

我不知道他感悟了什么,天才的世界可能随时随地充满顿悟吧。可以预见的是,只要保持住这份对知识的渴求与探索,他说不定很快就能走上智识的命途呢……我说真的。

应星回过神,乖巧地为他没弄清状况就拉着我问东问西道歉,又好奇我住在工造司的原因。

我小声说:“取材。”

应星的脸上再度出现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在说:真的吗?

因为之前的交流,他好像没有刚来那么认生了。我不好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只有一件事我很确定,熊孩子固然讨厌,懂事好学尤其还聪明的孩子也不是那么好带的……

其实我也没有说谎。至少我来朱明的官方理由的确是取材。

这件事说来话长,还要从五十多年前我拍了一部由云骑将士作为主角的幻戏,又在二十年前拍了部狐人飞行士的幻戏开始说起。

或许是因为近百年战事频繁,这两部幻戏趁着时运有点热度,以致于罗浮统计近年仙舟职业分布,发现云骑军和天舶司尤为热门,而工造司略显无人问津时把我提出来做典型。

因为这种事被喊去神策府,我简直要大喊冤枉!

我觉得这分明是因为最近总是打仗,神策府频频展开战前动员,嘉奖将士,追悼英烈等等导致的。整个罗浮弥漫着一股备战气息,曜青仙舟的人来了都说像是回到老家,怎么能怪到我的两部幻戏上?虽然我承认它们确实有一定范围的影响力。

还好腾骁将军明察秋毫,并没有因为这种事问罪我,只是给我下达新的任务,要求我不能厚此薄彼,理应为工造司匠人也拍一部幻戏。

……

还不如问我的罪呢……

神策府给我拨了拍摄幻戏用的专款,许诺的报酬也很可观。但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干这行两百余年都只是小打小闹,没什么名气。这两部幻戏大热并非因为我多么惊才绝艳,而是主角的原型已经有足够的魅力和故事性,我不过是将其复现出来。

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况且,我上哪找第三个这样的人呢?

我闭关在家里两个月出了三套剧本,自己看了都觉得无可救药。神策府派来与我对接的公务人员还每日不落地询问进度,以至于如今我听到玉兆的提示音就条件反射地想找柜子或者床底藏起来掩耳盗铃,不得不关闭消息提醒。

最终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同时深觉闭门造车不可行,申请外派到联盟最擅工造技术的朱明交流学习。

托我已故的父亲和怀炎大人有旧的福,我得以顺利在朱明的工造司落脚,近距离观察匠人平日的生活。然而事情也没有顺利到头,在这里住了半载左右,我的见闻足以出一本《为什么不推荐你入职工造司》,却还是缺乏足够的故事灵感。

眼看死线将近,如果非要问我收获,那我只有一句话必须要说……

命题作文是坏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