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尸四肢瞬时被扯成一“大”字形,困于原地,奋力挣扎。
卫祁在趁机阵语加持,大吼一声,胸口却突然于此时一记钝痛,唇角溢出血来。
阵眼便在这当口松动一瞬,游尸嘶吼一声,尸气大漫,竟硬生生挣断了右臂上几根银丝。
卫祁在喉中尽是血腥之气,只觉身子摇摇欲坠,掌心也已然生出湿汗。这是他下山独自应付的第一只僵,往日里道观练法都是他和师弟一同布阵,眼下师弟不在,他一人苟延残喘,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那游尸右臂没了捆绑,眼看要朝其余银丝上抓去,阵法也快要被破。右方倏然飞来一串铜钱镶玉绳,“唰唰”两声,直直捆上游尸右手腕,飞速绕了三圈。
卫祁在一惊,抬头看去,却见那广陵王世子正坐在墙头,手中稳稳地拎着铜钱绳的另一端。
这是在帮他修补阵法!
一旦方才阵破,后果不堪设想,这小世子此举显然是救了他半条命。卫祁在心中复杂,只道:“多谢!”
颜元今懒得搭理他似的,一跃而下,右手持绳,左手抽出腰间宝剑,利刃出鞘,直直朝游尸方向一刺。那游尸正因饱受铜钱阳气摧残嚎叫,眼下避之不及,便狠狠受了一击。
剑口溢出腐血,游尸因疼痛癫狂,腹部发力,竟将长剑逼了出去。
这剑名为“今今剑”,是广陵王世子自小用的随身之物,倒是认主,腾空飞了三圈,稳稳落回颜元今掌心。他瞧着刃上臭血,忍不住冷哼一声,这畜生果然不好对付。
好在这一击让那游尸受了重伤,卫祁在乘胜追击,从袋中掏出符纸,口中念咒,指尖捏诀,再狠狠一甩上它眉心。
那游尸一下便僵在原地,双眼紧闭,几乎是瞬间不再动弹。
李秀色远远瞧着,本来心已跳到了嗓子眼,眼下终于喜出望外道:“道长好厉害!”
谁料刚喊完,便见那符纸竟刹那间被尸气侵蚀化为灰烬,游尸双眼又突然一睁,阴气沉沉,再次嘶嚎了起来。
顾隽本来将将要松开扶栏杆的手,还未来得及发表感言,见状又默默搀了回去。
卫祁在眉头紧锁,这东西邪气太深,看来寻常的黄纸黑字符已压不住它太久,须得红字镇尸符才可!可红字符需以人血现场作咒,而他与世子眼下皆在稳阵,不可随意分神,更不可随意失血,要如何画符?!
思极此,他目光便放在了不远处观战的两人身上。
拿定主意,他左手掏出空白符纸,用力朝李秀色两人方向丢去:“李姑娘,顾公子,还请助我一力!”
那黄符正投入李秀色怀中,她急道:“要怎么做!”
“以血画符,切记鼎为首,火为底,左三枪,右五叉,中书‘敕令天道压制’!”
卫祁在高喊过后,李秀色却是傻眼了。
什么什么,什么叉?
这古人讲话就是晦涩难懂,更别说他语速极快,她完全一脸茫然。
眼看道长和那骚包稳阵吃力,她正心急,身旁却伸出只手来:“……我来罢。”
李秀色诧异扭头,却见顾隽苍白着脸,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却微微一笑道:“我来画。”
她将信将疑递过去,见他将符纸放在地上,抬手看了看指尖,而后毅然咬破,挥舞起来。
下笔如有神,虽是微微颤抖,依然行云流水,只用两笔,就迅速画完了最后一勾。
李秀色不由惊叹,这原书男二号看上去呆楞古板没什么用,武力值更是为零,写字画画却有一手,分明一个文弱公子,方才咬手那潇洒派头,倒跟个救世大侠似的。
顾隽将符举起,不好意思道:“有些歪了。”
“无碍!”远处卫祁在喊道:“我与世子已将它暂时稳住,公子将符贴于其脑门正中,念下镇尸咒即可!”
顾隽闻言,郑重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将符纸大方朝李秀色递了过去:“姑娘去罢。”
李秀色:?
顾大公子重新扶上栏杆:“我要晕了。”
“……”
李秀色心中立马收回方才对他的大侠评价,拿过符纸,稳了稳心神,而后朝着游尸处奔去。
到了阵法面前,见着那东西虽困于其中,却时不时冲她嘶吼一声,面容恐怖,双眼渗人,顿时又刹住步子,腿也有些软了,颤声道:“道、道长……我有点害怕……”
“李姑娘放心!它四肢受缚,不能伤你!”
李秀色原地深吸口气,克制住头晕,这才慢慢朝前,小心翼翼地靠近。越近,尸臭味便越重,拿符的手也越是发抖。
因她过于谨慎,卫祁在一手持拂尘,一手捏阵诀,忽觉有些不对劲,额角冒汗,急道:“李姑娘!再快一些!银丝受尸气腐蚀,怕是要断了!”
李秀色闻言,也深知不能再浪费时间,正要跳到跟前,却听“砰砰”两声,游尸左手及两腿银丝竟真于瞬间断了数根,眼看他指甲要向她抓来,位于右方的颜元今眉头一皱,使全力将它朝后一拽。
李秀色见状,登时配合朝前一扑,跳举右手,将那镇尸符“啪”一声拍在游尸头顶。
卫祁在立刻道:“念咒!”
咒?
李秀色愣了,怎么还有咒?
“这红字符需结合道咒方能起到镇尸效果,要画符或持符者亲口念出才可!李姑娘快些!”
李秀色这一被催,整个人顿时慌了手脚,脑海中闪过以往看过的僵尸片,忙对着那还在手脚乱动的游尸颇有些试探地喊道:
“急……急急如律令!”
游尸停了一瞬,乌黑的眼珠子干瞪她一眼,又疯狂乱动了起来。
“……”
耳边似传来广陵王世子的一声嗤笑,李秀色却毫无心情看他,只心道完了,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
卫祁在恨不得拍自己脑袋,他方才光顾着催李姑娘,竟未意识到她不知是何咒语!
正要提醒,忽见李姑娘身后竟又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似有些站不稳,却掷地有声:“盖鼎焚火,枪杀叉刺——速速驱煞!”
话音刚落,游尸的身子便霎时间猛然一顿,尸气转眼尽收,再也没了动静。
李秀色愣在原地半晌,转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上前的顾隽念完咒后,竟是白眼一翻,彻底吓晕了过去。
“……”
这一遭惊心动魄,好在是将那游尸定住了。
李秀色壮着胆子在它身周绕了一圈,好奇地指指那上头符纸,问道:“道长,是不是我将这东西撕了,它便又能动了?”
卫祁在:“……最好不要这么做。”
李秀色笑道:“我开个玩笑。”
卫祁在含上两粒还神丹,原地打坐疗伤一刻,面色稍稍复原,才抬头看她,因头一回见着李姑娘真容,瞥见她额角,先是有些愣,后又自动将那胎记略去,只称赞道:“姑娘胆识过人,小道感激不已。”
李秀色拜拜手,谦虚道:“我没帮上什么,倒是顾公子和那骚……”
她“包”字没说出口,却忽然想起什么,登时跳起道:“坏了!现在几时了?”
“眼下……”卫祁在方回了两个字,便见李姑娘已经匆匆忙忙朝世子方向奔去。
颜元今正站在桥上,脚边正躺了那两个方才没出息吓晕过去的,还有一个刚刚转醒的。
转醒的那个正是朱娘子,她靠在栏杆边,虚弱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隐约看见一个锦衣小郎君,那小郎君先是挑眉看了她耳上包扎的那个他很是熟悉的帕子一眼,又将目光移至她脸上,而后道:“你可知你右耳是被游尸齿间撕咬,尸气入体,剔毒粉对你毫无用处,即便是止了血,不出一个时辰,你便会化尸,无力回天?”
朱娘子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知道就好。”小郎君又道:“就是不知你指使人害死亓宝权时,可曾设想过这一天?”
朱娘子闻言,顿时一愣。
颜元今瞧她反应,嗤一声道:“怎么不说话了,珍珠娘子?”
听着他叫自己小字,朱娘子怔了许久,知道自己被认出,终于惨然一笑道:“不是。”
“什么不是?”
“不是我指使人害死的,”她似陷入回忆,轻轻摇了摇头后,声音缓缓道:“是我亲手杀的。”
颜元今眉头顿时一皱:“亲手杀的?”
李秀色和卫祁在赶至桥边时,正听见颜元今问出这一句,卫祁在见那朱娘子印堂发黑,隐约有尸气纹路,心中一跳,当即道:“娘子,你这是要……”
朱娘子摇摇头道:“道长……我还有些时间,待我说完,你便将我杀了罢。”
李秀色本还挂心着倒贴一事,闻言头脑一嗡,正要去朱娘子身边,却被卫祁在伸手拦住,叹气道:“李姑娘,朱娘子化尸在即,还是随她的心愿,先听她讲吧。”
朱娘子感激看他一眼,方道:“我本名江翠,小字珍珠,方土镇人,因家中贫寒,十六岁那年遭人贩拐,辗转来到都城,被亓宝权救下。那时他大概有……三十岁?新官上任,意气风发,”她说着,口中呛了口血,咳了几声道,“我至今、至今仍记得他那天将我买下来时,眼里的怜惜与珍重。”
“我年纪小,又受了太多苦,突然有人将我解救于水火,又对我无微不至,照顾有加,便很快便深陷其中。起初……也是甜蜜过的,刚成亲那三个月,他对我极好,见我常常做噩梦,便整夜照料宽慰,轻拍我背部入睡,久而久之,便将我从过去的阴影中拉了出来,我常常想,这个郎君,大抵上天怜惜我,奖赏我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他对邻里也好,对母亲也好,这世上就没有他不善待的人。”
“直至有一日,我归家途中,手中帕子落了,恰好被邻宅的主家捡起,那主家印象里样貌生的不错,我接过后朝他感激点了点头,并未攀谈,便匆匆回府了。开了门,才见我那夫君正站在门后直直盯着我,问我: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我心中并未觉得异常,只说笑着进屋,给他试新裁好的衣裳。那衣裳大小刚好,样式却是黑色的,他换上后,突然停在我面前,看我半晌,又问我:为什么只给他定黑色的服饰?见我没答,便阴沉沉道,是因为他貌丑,所以不配穿鲜艳的衣裳吗?”
“我那时只觉得他目光有些吓人,却也没放在心上,因我知道他小时候也受过苦,被人嘲笑过,所以便不愿触及他伤疤,将话题搪塞过去。而后第二天,便去裁缝铺给他换了身敞亮的。”
“几天后拿回府来,正巧又碰见那穿着一身黄衣的邻宅主家,我记得那黄色,是因我给我那郎君换的也是明黄。到了家,给他换上,本以为他这回会喜欢,谁知他照了铜镜,忽而又发了火,怒骂我为何要故意气他,是不是瞧不起他,是不是觉得那主家好看,魂被勾了去,所以专门定了这个色来彰显他是多么的丑陋,来嘲讽他、贬低他。”
“没等我回话,他便突然转身,扬手便给了我一巴掌。”
说到此处,朱娘子竟笑出了声:“你们知道他骂我什么?……荡*妇……哈哈。”
“我这宠我、爱我、人人皆知他将我捧在手心上的夫君,骂我是荡*妇!”
李秀色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过,看着她面上的笑,喃喃担忧道:“朱娘子……”
顾隽与陈皮早便从晕眩中转醒过来,却都没有出声,只怔怔听着。
朱娘子抹了抹唇角干涸的血,又道:“自那以后,他便经常打我,我才知我这夫君竟是个疑心病极重的人,他根本是个疯子!怀疑我嫌他貌丑、怀疑邻里天天嘲笑于他、怀疑我这张脸是狐狸精变的,我路上遇见谁多看一眼,都是存心勾引……怀疑每个男人都垂涎我,和他交好不是因为看得起他,是因想要与我通奸!你们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啊?”
“我多么想问问他,他将我从噩梦拉出,我如此爱他,他也说他爱我,可为何又要将我推入另一个噩梦?”
她话音一顿,颤巍巍伸出右臂,掀开袖口,现出上面触目惊心的陈年疤痕,厉声道:“看,这都是拜他所赐……我根本没生过什么病,这双手,是生生被他打成这般的!是他让我变成连个盘子都端不稳的残废!”
“可他在人前是什么样呢?他乐于助人,回家便跟我辱骂那老不死身上的泥蹭了他一身,他宠我爱我,每日都要向邻里展示他这个好夫君又给我买了什么好玩意回家,刺绣?书画?哈哈,我手都被他打成这般了,我还刺什么绣,画什么画?!况且我根本不喜欢!”
“我与他成亲后,他连盒胭脂都不让我买,我原本听信他说是因为我天生丽质,无需装黛,后来才知,他根本就是不想让我装扮,他恨不得毁了我的脸,叫我再不能出去勾引别人!”
朱娘子的一番话叫大伙儿心中堵上一口郁气,颜元今最先开口:“所以你便杀了他?”
“是。”朱娘子眼睛突然红了一圈,颤声道:“我没有办法呀!他日日打我,夜夜打我,我去找我那婆婆,我那婆婆也是个人人称道的好人,我本以为她会帮我的,可她说什么?我儿不会无故打你,还不是你不守妇道!我没办法,连她也视而不见,她只向着她儿子!”
“有一日他喝醉了酒,跟我说又有谁在背后骂他丑,笑话他癞蛤蟆吃天鹅肉,他生气,见我在旁边不说话,问我为何要生得这么漂亮?为什么要他配不上?说完,便抄起棍子要打我,我躲也躲不过,总觉得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将我打死,便趁他脚步不稳摔向床沿晕眩之时,用我原本想要拿来上吊的绳子,勒死了他。”
“我勒死他后,也不想活了,正要自寻死路,谁知房门突然被人撞开,竟是那个主家。他听见房中动静,破门而入,才将我救了下来。”
“你与他关系不错?”
朱娘子摇摇头:“从未说过一句话。那晚是第一次。他救下我,一把搂住了我,一边不顾我反抗亲吻我,一边对我说,今夜的事他都看见了,只要我以后肯跟了他,便不会报官。”
李秀色本还以为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闻言登时气道:“他怎么这般龌龊!”
朱娘子微微一笑道:“而后我便答应了他。”
“你……”
“我对他说,只要他肯帮我处理尸体,我便从他。所以他连夜将亓宝权尸首送出了城,丢进了河底。”
陈皮在一旁“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他就是那个奸——”
话没说完,又在主子的眼刀中将最后一个“夫”字咽了回去。
朱娘子却道:“是,他就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回来我便报了官,将自己与他是一对“奸夫淫*妇”的事主动搬上了朝堂,府尹默认我一女子杀不死壮汉,定是男人动的手,便没听他辩解,盼了他死罪,而我入狱三年,再出来,便是今天。”
说到此处,朱娘子眼里突然现过一丝怅然,幽幽道:“十年了……却好似过了一辈子。”
许久沉默后,顾隽率先道:“你可知邻里皆是另一种说法,连我们,也以为亓宝权乃一至善之人,是你蛇蝎心肠,害死了他。”
朱娘子冷笑:“我早已习惯被他们编排!自不差这一桩!”
“你对亓宝权尚且算是自保,那邻宅主家,你大可将他以侵犯罪名送至官府,为何要设陷阱去……”
“因为他该死!”朱娘子音调升高,倏然恨道:“他该死!他为何要救我?又为何要亲我?因他不安好心!他与亓宝权一样,救我又辱我,他们都该死!”
李秀色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非对错间,只难过道:“你被伤透了心。”
朱娘子唇角勾起一抹悲凉笑意:“谁说不是呢?”
她目光慢慢地移到了不远处的游尸身上,轻声道:“我这夫君怎么会知道,我后来只给他定黑色的衣裳,只是因他在巷口从贩者手中救下我的那一日,正穿了身黑色锦袍,像戏本里才会出现的英雄,那样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咒语是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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