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既然嘉云已经开口,余下的事情不过水到渠成,自嘉云登基以来,就十分冷寂的宫中,因此热闹了好几日。

嘉云亲自点的头,底下人不敢敷衍,更加不敢挑那些偏僻的殿,万一真的是陛下已经腻了,要放过那位驸马,那现如今进宫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高位上的皇后。

他们并不在乎,是皇后,还是男皇后,在这深宫中,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些宫侍比谁都更能懂得讨好贵人的重要性。

晚春殿因为太过特殊,殿门一直关着,直到第三日,才隐约有消息传进来,但没有暮雪的命令,她们也不敢乱传,宫里杀人的不止那个侍卫统领苍山,有时候暮雪也亲自动手。

晚春殿一切如旧,唯一不同的是,陛下真的没有再过来了。

这几日,没了嘉云的折腾,行以南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

他蜷缩在一角,手指慢慢划过掌心中的美玉,也许在嘉云眼中,他就是这块玉,可要是这块玉碎了的话,还能恢复如初吗?

行以南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玉佩已经落到了地上,不是不小心的,是他故意掷到地上的,美玉四分五裂,原本通透的玉身上到处都是裂痕。

回影听见响动走了进来,先看见的就是那块玉,他瞳孔一缩,他自然认得这块玉,他快步走上前,用贴身的手帕将这玉捧了起来,他已经够小心翼翼的了,但玉还是在他的掌心中裂成了几块。

“侍君……”

“将它还给陛下,”行以南冷声道:“我不需要这件礼物。”

回影一僵,就连他都能想象到陛下看见这几块碎玉,会如何生气,又会如何惩罚侍君,侍君难道不怕吗?

回影望见行以南的身子轻轻颤着,他怎么可能不怕,他的腕上还系着那条嘉云请能工巧匠打造的链子。

可他不可能带着他的灵魂,向嘉云俯首。

……

回影捧着那手帕去见暮雪的时候,长乐宫不止陛下,还有旁的人,暮雪在陛下近身处站着,回影要见暮雪,就只能迎上陛下,和她身侧那位……小公子。

小公子正懒洋洋地和嘉云靠在一起,回影没有办法,只能另外托了长乐宫的其他宫侍进去找暮雪。

他在殿外徘徊之际,暮雪出来了,却是陛下召他进去。

还能比眼前的境遇更加糟糕吗?回影低着头跪在了地上,长乐宫点着炉子,但还没烧地龙,砖石要比晚春殿冷上一些,回影的心也凉透了。

“驸马有事?”嘉云开门见山地问。

“不是,”回影的声音在抖,“侍君、侍君说他有一样东西,要还给陛下。”

回影奉上手里的东西,暮雪接了过去,呈到嘉云面前,到嘉云的手中的时候,那东西仍然被手帕包着。

但其实嘉云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因为她同行以南之间,统共也没有几样东西。

素手掀开手帕,完整的一块玉已经四分五裂,嘉云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来究竟是喜是怒,还是在酝酿一场可怕的风雨。

回影根本揣测不到嘉云的心思,他只能伏在地上,等着嘉云的发落。

其间郁自明将嘉云手中的手帕接了过去,他轻声问:“这是陛下赏赐的东西么?”

嘉云转向他,略微笑了笑,“是啊,朕亲自递到他手里的。”

郁自明脸上笑意渐深,“陛下想是已经有几日没去他宫里了吧?”

“是啊。”

嘉云有意为之,已经有五日不曾去过晚春殿了。

郁自明点点头,喃喃道:“那就是情有可原了。”

“什么情有可原?”嘉云与他调笑着,“他摔碎朕的玉,也算是情有可原?”

郁自明大大方方地揽住嘉云,小声同她解释:“他肯定是想你去,才故意摔了这玉的,陛下一生气,不就去了吗?”

嘉云眼神晦暗不明,她问:“要是朕也给了你一块玉,你也会将它摔碎,故意让朕来吗?”

感受到嘉云的怒气,郁自明轻轻一缩,嘟哝道:“我可不敢。”

“为什么不敢?”

郁自明离开先前的位置,到底下规规矩矩地站好,“我不是他,没有陛下的宠爱,我不敢恃宠而骄。”

郁自明与行以南不同,他一直是嘉云的男宠,他清楚自己的地位,嘉云上一刻还能同他调笑,下一刻就能眼睛不眨地杀了他,他很有自知之明,他是靠嘉云活着的。

偶尔放肆是情趣,他不敢得寸进尺。

“回来。”

郁自明回到嘉云身边,仿佛雨过天晴般,又在嘉云面前有了笑意。

嘉云将那手帕抛回到暮雪手里,吩咐道:“去找块一样的玉回来。”

“是。”

暮雪聪明,知道这玉是行以南之前从江南带回来的,她乔装打扮,专门找了京城的江南玉店,结果得到的回应,无一不是这玉少见,他那里没有,更有甚者,直接告诉暮雪,这玉独一无二,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块了。

嘉云喝了一口茶,抬眼看向暮雪,“真的没有?”

暮雪摇了摇头:“不止江南玉店没有,其余的玉店也没有。”

嘉云勾了勾唇,将碎玉接过来,已经碎了的玉不似之前的玉圆润,到处都是棱角,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被划伤,嘉云拿在手里把玩,毫不在意,“也就是说,本来打算夺我权势的驸马,真的在挑玉上面花了心思?”

暮雪垂眸,她才不上当呢,接茬肯定会被嘉云骂,她道:“我不知道。”

嘉云冷哼一声,也只有暮雪不怕她,嘉云继续问:“那朕就只能得到几块碎玉?”

暮雪这才毕恭毕敬地将另外一样东西交到嘉云手里,嘉云挑眉看向她,暮雪乐呵道:“陛下,一模一样的没有,差别不大的,倒是有这么一块,恰好被我找到了。”

嘉云将这个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盒子打开,丝绸中央,安静地躺着一块美玉,要是不仔细去瞧,根本看不出来这块玉,同先前那块玉有什么差别。

嘉云拎起那块新玉,转而将那些碎玉扔了进去,暮雪问:“陛下,这些可要丢掉?”

嘉云不咸不淡地瞥了暮雪的手一眼,暮雪忙把手缩回去了,总觉得陛下的意思是要给她砍掉。

暮雪捂紧了手。

嘉云这才道:“收起来。”

嘉云其实总是给行以南留有余地的。

前两日,负责查封丞相府的陈大人进宫了一趟,嘉云在长乐宫召见他,他问起嘉云对行家那些人的处置。

丞相府内并非只住了一人,行以南的父母亲人都住在丞相府,因为行以南特殊,要处置这些人,他不能不问陛下。

其实陛下应当是对行以南恨之入骨的,就连同父异母的废帝她都能下得了狠手,更不要提背叛了她的驸马。

但这些又岂是说的清楚的,纵使猜得到,他也不敢轻易就做下决定,他得要一道旨意,还得是明旨。

“行家的人?”嘉云重复了一遍。

陈大人提醒道:“是驸马的……”

点到为止,其实这世间行姓之人太少,嘉云只是一时拿不准主意,杀字刚在心头盘旋,嘉云眼前就闪过行以南的泪脸。

那样清清冷冷,刚直如同盛年的竹子,居然也会落泪,大概是嘉云的手段太恶劣,状元郎觉得折辱了他。

要是家里的人一个不留,还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

嘉云下令留着,将那些人暂时拘禁在丞相府中,大概嘉云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其实给她和行以南留了一条退路。

暮雪捧着盒子,将盒子放在了嘉云能够轻而易举看见的地方,不过就是这样一耽搁,嘉云就已经离开了长乐宫,她随意拉了个宫侍领路,去了晚春殿。

暮雪寻玉花了些时日,如今距离回影拿着碎玉去长乐宫,过去了快两日了。

回影害怕嘉云会雷霆大怒,但一连两日都风平浪静,回影安下心来,以为嘉云不会过来了。

此时突然见到嘉云,晚春殿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嘉云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到了殿内。

行以南被链子困住,除了殿内哪里也不能去,他靠在床头,手上随便捧了本书在读。

看见嘉云,他拿书的手颤了颤,最后还是迎上嘉云探究的目光,他行礼之后沉声道:“陛下来了。”

“是。”

他光脚跪在地上,嘉云没叫他起来,他也就执拗地不动,嘉云拿起被他放下的那本书翻着,一时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是朝廷编纂的诗集,黎朝几乎人人都有一本,这本已经有点旧了,不知道是谁,那人又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递到行以南手里的。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行以南仍旧跪得端端正正,身子不曾偏移半分,他的礼数很好,向来是挑不出来错的。

嘉云踩上他的肩膀,被他稳稳当当地托住了,他眉眼低垂,问:“陛下,怎么了?”

臣服,一碎再碎,这些在行以南的身上都没有,他甚至还能摔了她的玉,来告诉她,她想要的,都是不可能的。

好啊,当真是好得很。

嘉云饶有兴致地俯身下去,凑到行以南耳边道:“驸马,这本诗集,你可倒背如流了?”

像行以南这种新科状元,他一定将诗集熟读于心,这大概是嘉云新想出来的羞辱他的招数,行以南还没有因为碎玉而付出代价。

他抬起头,对上嘉云的眼睛,“背熟了。”

普通的眼神之中,是他的不甘,不甘当初被嘉云召进公主府,不甘如今被嘉云困在这里。

不甘的背后,大抵是行以南的傲骨,嘉云痴迷想要碾碎的东西。

“好,既然驸马背熟了,不如同朕玩点有趣的东西。”

行以南想起嘉云上一次的有趣,不禁打了个寒颤,一阵天旋地转,行以南已经被嘉云压到了地上。

行以南抖着声音道:“我、我没有洗过。”

这是他慌乱之际找出来的借口,居然有几分取悦到了嘉云,行以南以为嘉云是想要他。

嘉云更有兴致了,她讽刺道:“驸马开罪了朕,怎么好意思要奖赏的?”

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东西,在嘉云那里,居然是奖赏,他难堪地别过脸,准备不发一言。

其实行以南并非没有优点,嘉云总是因为他的多番隐忍而想幸他的。

但不是今日。

今日只有惩罚,没有奖励。

嘉云另一只手仍旧捧着那本书,她朗声道:“来人,送酒进来。”

酒?嘉云要酒做什么?

行以南很少喝酒,讨厌的酒和嘉云合到一起,他还不知道即将要经历什么事情。

嘉云随手扯下行以南用来束发的发带,青色的,她用这一抹青色拢住了行以南的眼睛。

青色发带并不能完全遮光,雾蒙蒙之间,行以南仍然能勉强看见一些东西,他对未知产生的恐慌,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挣扎,发带被他扯下,面前是笑意盈盈的嘉云,行以南一怔。

嘉云替他重新系好发带,同方才一样,她并没有阻碍行以南拽下发带,她只是稀松平常地道:“驸马,倘若以后你不能写字了,你会遗憾吗?”

行以南的手一顿,接着心如死灰地垂下来,他安分地不敢继续动了,犹如砧板上的,任人宰割的鱼肉。

所幸这样残忍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回影将酒送进来了,对殿内发生的一切,他都视而不见。

晚春殿中的酒是去年的桃花醉,嘉云伸手握住了整个瓶子,她的手微微一偏,桃花香就倾泻出来。

她嗅了嗅,道:“驸马,真是闻之欲醉啊。”

行以南的眼前模糊起来,他轻轻颤着,不明白这场闹剧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嘉云很擅长带给他这样的东西。

“驸马,你说诗集的第十五页,是哪首诗呢?”

行以南浑浑噩噩,那些诗句早已经在他的脑子里糊成一团,他只能勉强说出来一句。

“错了,要罚酒一杯。”

更深的桃花香溢出来,可行以南却不是置身于桃林中央,那些桃花花瓣组成的旋涡,正在竭力要将他拖下去。

行以南惊慌失措,直到回影送来的酒尽了,他都没能背出来一句完整的诗。

他眼睛上蒙住的发带被拿走的时候,嘉云正坐在床边,一面擦着她被酒弄脏的手,一面望着行以南。

行以南再不敢同嘉云对视,可嘉云白皙的手挑起他的下巴,她柔声道:“朕竟然不知道,驸马的酒量这样好。”

她瞥向那条被她扔了的发带,又道:“只是,比起青色,红色要更衬你。”

到了后面,不止是酒,行以南的眼泪也将发带浸湿了。

行以南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真好,嘉云餍足地想,傲骨碾不碎,那就翻来覆去地磨。

嘉云取出那块新玉,坠到行以南的眼前:“驸马,你看,碎了的玉,是能完好如初的。”

言外之意,碎了的人,也能按照嘉云的心意,重新拼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