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林太医都在往飞燕楼跑,陛下应当是不想要……驸马的性命的,但只那日在内殿见过陛下之后,陛下再没来过。
林太医也无法揣摩那高位上的人的心思,他提着药箱,只管尽着医者的本分,回影出来接他,两人这些日子已经熟悉了,林太医随口问:“……情况可好些了?”
他不知道到底要如何称呼里面的人,驸马?听闻陛下的逆鳞就有她曾经是公主,是个女子,驸马与公主挂钩,陛下想来不会喜欢这两个字,保不齐被她听见,还要被她处置了。
娘娘?那更是无稽之谈,于是每每提到里面的人的时候,林太医总是含糊带过去,跟回影无形之间有了默契。
回影踏上长廊,轻声回道:“好多了,亏得林太医医术高明。”
受了这样的吹捧,林太医心中也没有多少喜悦,只是礼貌一笑。
回影推开内殿的门,热气袭上来,殿内不止点了炉子,还烧了地龙,要是换了往日的娘娘,这可是上上恩宠,但无奈,床帐中央躺着的是个男人。
他有些摸清陛下的意思了,陛下是想羞辱人吧,废帝都已经自尽身亡了,更何况实实在在背叛过她的,驸马。
陛下不会让这位驸马安心的。
林太医将药箱打开,取出要为行以南换的药,他对回影道:“可否拉开床帐,让我换药?”
回影有些为难,林太医料到了,他来的这几日,一直都是隔着床帐看人,每每他想靠近之际,还会被回影拦下来。
以前也就罢了,看或是不看,都没什么妨碍,但今日是要换药,马虎不得。
林太医拿着手里的纱布,朗声道:“只是换药而已。”
良久,床帐之后,传来沙哑的男声——
“有劳太医,留下我自己换吧。”
床帐之后,行以南被铁链用一个分外难堪的姿势锁在床上,这样的情形,光是被回影一个人看见就够了,怎么好叫太医再看见。
他从来没有想到,嘉云会对他干出来这样的事情,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翻身,要一直被嘉云压着。
从前是公主的权势,如今是帝王的权势。
自己换?这不是胡闹吗?林太医道:“不行。”
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嘉云到了。
殿内很暖和,她脱下披风由暮雪捧着,一路到了床边,觉得眼前的场面分外有趣,她问:“做什么?”
嘉云是悄无声息地进来的,陛下到哪里都会有通传,但偏生刚才没有,嘉云的声音让林太医吓了一跳,他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嘉云这几日又在前朝后宫杀了不少人,身上都还带着血腥气,这个太医怕她是应该的。
那行以南呢?行以南会怕她吗?
她这个驸马,可是分外地不卑不亢啊,嘉云眼里闪过兴奋,她很想看看行以南的反应,她绕过跪着的太医,走到了床边,身影隐入床帐不见了。
嘉云在床边坐下来,方才淡去的疯狂又被行以南勾了起来,嘉云柔声问:“驸马,你猜我刚刚干了什么?”
她语气熟稔,带着与人分享的喜悦,再平和不过。
可行以南清楚,嘉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行以南闭着双眼,不打算搭理嘉云,但很快窒息的感觉传来——嘉云命人又加了根锁链,就系在他的脖子上,只要轻轻拽一拽那根铁链,就能轻而易举让行以南濒死。
很难受,行以南不由自主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嘉云,他心里一跳,沉声道:“陛下刚刚杀人了?”
嘉云不以为意:“我亲自动的手。”
扬起右手,虚虚握成拳,方才那把短剑就是这样被她拿在手里,杀死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要来顶撞她的人。
有些血溅到了她的手上,透着温热,无端让嘉云想起那日从行以南身上涌出来的血,她心思一动,这才过来的。
行以南垂眸,不悲不喜道:“那陛下也是想亲手杀死我吗?”
他背叛嘉云的那一日,就想到了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即使是这样的结局,他也心甘情愿地接受,总好过待在公主府里当一个不能入朝为官的驸马。
他终究是死在他的仕途上的。
这样很好,也算是全了他的心愿,行以南在等着嘉云杀了他,没有人比他更懂嘉云,嘉云眼里揉不得沙子,尽管他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但他明白,那些人多半都已经死了,包括曾经的新帝。
他也是要被处死的,只分早晚而已。
“陛下,杀死我吧。”
眼前的人一心求死,想让嘉云全了他的心愿?可是嘉云想,她并非什么好心的人。
素手拢住行以南的脖子,底下是有些硌手的铁链,将行以南锁在这里,可比杀死他有趣多了。
“驸马,你是知道我的。”嘉云灿烂一笑,沉闷的内殿仿若有春光照进来,“我向来杀人,只在他们最重要的东西被毁掉之后杀。”
杀废帝之前,嘉云告诉他,他那所谓的权势只是黄粱一梦,如今已经是她的了,所以他可以去死。
可是行以南凭什么去死啊,她早已经为他量身定做了最好的,死去的方法。
行以南冷声道:“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的一切,早就在进公主府的时候被粉碎了。
“你有的。”
嘉云不再看他,反而问起床帐外的人:“林太医,方才是要做什么?”
林太医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有所欺瞒:“换药。”
“换药啊……”嘉云一顿,继续道:“那怎么不上前来。”
陛下有令,林太医不能违逆,他应道:“是。”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抵是林太医在准备,很快,脚步声响起来,一步一步,在朝着这边靠近。
行以南绷紧了脊背,心内一片惶然:“陛下,不要。”
他不能再让旁的人看见他这副样子被拘在这飞燕楼之中。
嘉云没说话,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为什么不要?
情急之下,行以南奋力握住嘉云的手,指望着嘉云能够心软。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马上就要被人看见了,有什么东西在行以南心里彻底崩塌。
嘉云盯着有几分呆滞的行以南,挣脱了他的手,探入了他的后背,他的脊背绷着,像拉起了一根弦。
嘉云一寸一寸地抚过,终于大发慈悲道:“停。”
刚在床帐外面站定想要掀开帐子的林太医依言停了下来,他有几分茫然,“陛下?”
“将药留下来,朕会替他换。”
“是。”
暮雪和回影一同送林太医出去,行以南绷紧的弦松下来,脊背也塌了下来,压住了嘉云尚未抽出的手。
他一愣,对上嘉云似笑非笑的脸。
她又重新摸着行以南的背,手指还是碾过那一节一节的骨头,“驸马的傲骨,难道不重要么?”
行以南没有回应,嘉云俯身下去,贴着行以南的耳朵轻声道:“只是这样,驸马就招架不住了?”
她笑了一声:“我还有更多花样等着驸马呢。”
不过是被锁到了床上而已,居然就有这样大的反应,她这位驸马,似乎格外注重脸面呢。
“驸马,你的傲骨,会在我这里碎掉的。”
犹如恶鬼低语,让人无端生出来一层冷汗。
嘉云不会杀死他,她准备了更多的东西,行以南握住掌心中的铁链又松开,这只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行以南冷声道:“嘉云,我不会碎掉。”
“也许吧。”嘉云并不在意,她不打算走,守在床前仿佛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着行以南一样,嘉云道:“今晨,新上任的礼部尚书上奏,说朕的后宫空无一人。”
“朕告诉他,朕的后宫尚有一位侍君,不算空无一人。”
从前在公主府时,嘉云养了两三个男宠,多半是用来气他的,就算是把他们三个全都召进宫中,也不止一个侍君。
嘉云口中的侍君,另有其人。
阴影罩着行以南,嘉云继续道:“朕从此以后,要叫你侍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