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欲擒故纵

四目相对之时,心思已经转了九回。

云初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

魏国亡时,公良冲已经离开魏国朝堂,不在王都。

上一次自己未曾与他见过面,不知道亡国后他竟在雍州当了土匪。

他确确实实不知道会在此处遇见他。

此刻贸然相见,隔着一个李昀离,竟连要不要相认也成了一个难题。

偏偏他此刻正好在李昀离的视线中,连表情暗示都不能有。

云初错开视线。

李昀离察觉出来气氛不对,又看了看公良冲:“怎么,你们二人认识?”

公良冲反应很快,牵起嘴角笑着说:“早听闻长公主身边有一位绝色侍君,难免想要见识一二,今日一见,果然是漂亮。”

他似有话外音,云初看了他一眼,眸子沉静如水。

李昀离声音沉了沉:“既然二当家约孤在此,还请谈正事。”

公良冲笑笑,伸手示意李昀离落座。

李昀离睨了他一眼。

公良冲抬眼道:“怎么,传言称长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今日连与吃草民一顿饭的胆子都没有吗?”

“巾帼不让须眉?”李昀离冷笑一声,“二当家真是与众不同,竟然还听过孤这般传闻?”

传言不是总说她梦浪,是个出格的女人么。

“当年殿下披甲上阵,于亡魏一战中屡建奇功,怎么不算是巾帼英雄?”

公良冲看着她,李昀离察觉到了这笑容中的挑衅之意。

又因着刚刚那支《逝水》,她大概猜得出这人是前魏遗民。

既然如此,说不定那位幕后的大当家也是魏国人。

她拉开椅子坐下,道:“豹头山短短两年崛起,孤也敬二当家是个人物,孤既然应邀,有话便说吧。”

“殿下见笑,人物担不起,草民原先不过是前魏一个生意人。”公良冲给李昀离斟了一杯酒,娓娓道来,“商人无利不起早,草民直言,有一桩生意要与殿下做。”

若是在以前,听到有人要和她做生意,李昀离一定会兴致满满地开始算钱,利益分配到手净得几何。

但是眼下,从公良冲口中所出的“生意”,必定没那么简单。

李昀离冷笑一声,瞧着他道:“豹头山手眼通天,如今已经将雍州城逼至此等境地,二当家还想与孤做生意,倒是不知孤身上有何利益让二当家瞧上了?”

公良冲将酒杯往李昀离面前一推:“殿下不妨先看看草民的诚意。”

“说。”

公良冲唇边挂着一抹笑意:“若是事成,草民愿意遣散豹头山众人,可解殿下忧虑的匪患。”

李昀离眼睛一眯——

她脑子差点停转了!

商人为利亡,她可是从来没见过谈生意要把自己全部身家拱手相送的!

这公良冲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是跟那位大当家的日子过不下去准备散伙儿了?

李昀离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翘着杯沿:“孤听闻,豹头山实际的掌权人,是那位从未露面的大当家?”

难道不需要自己行离间计,这位二当家竟然已经和那位大当家的离心了?

公良冲点头道:“殿下尽可放心,今日之诺乃是大当家授意的,只请殿下答应草民的条件。”

“什么条件?”

“两个月后豹头山举办重大祭典,在此之前需要扩充人手,我们不强逼雍州百姓为匪,上山的百姓但凭自愿,只希望殿下在未来两个月内,不要向豹头山发兵。”

李昀离气笑了一声。

竟然是有事要办,与自己有商有量,叫不要她打扰来的!

“你是说你们把雍州百姓扩充成你们豹头山的人,还要叫孤袖手旁观?”

太过荒唐的利益果然是要配太过荒唐的条件,她还以为是敌人内讧才有的此事,没想到这交易竟真这么荒唐。

可是这样的事情说出来,若不是在跟她开玩笑,便是在侮辱她的脑子了。

“二当家真以为孤如传闻所说,是个满肚子荒唐的废料草包不成?这样的条件也敢拿来与孤商议?!”

她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掷,登时酒液四溅!

公良冲站起来,不卑不亢道:“殿下,今日一言并非戏言,两个月后祭典结束,我等愿意遣散豹头山所有人,届时殿下所面临的问题便迎刃而解,这是两全的生意。”

云初原是没想着插话,见此情形也开口道:“公良先生。”

公良冲转头看向云初。

云初立于原地,向他拱手一礼:“先生若是有心交易,还请诚心而谈,方才一言纯属口惠而实不至,让人无法相信。”

空口而言的承诺,再丰厚,也只是一句空话罢了。

“信与不信,皆在心中,雍州目前情形如何,殿下可自行衡量得失。”

“公良先生。”李昀离转眼看向他,声音带上了几分冷硬,“孤自会衡量得失,但生意往来,皆建立于信任之上,先生开出如此出人意料的条件,既然要交易,总得给孤一个信任你的理由。”

她不信这位二当家会这么无聊,千方百计只为了来寻她消遣。

这交易听起来虽然离谱,但是仔细分说,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可以利用的讯息。

她看着公良冲:“比如,你不妨告诉孤,你们费心费力以整个豹头山为条件而举办的祭典,是个什么祭典?”

这听起来有点邪门,更让人担忧。

“殿下不知是什么祭典?”这话反而叫公良冲皱了眉头。

他表情变了变,反问道:“大当家说过,殿下或许是唯一一个理解此举之人,可殿下竟然说自己不知道?”

说着又冷哼一声,“我们大当家宅心仁厚,未必会比那周佛晓做得差!”

这番话李昀离还没听明白,公良冲便站起身,推开了酒肆窗户。

酒肆二楼正在集市上方,可以听见楼下往来喧闹之声。

公良冲指着那集市道:“殿下可以看看,这便是结果,这两年雍州接连涝灾,不少人田地被毁,我豹头山两年来吸纳灾民上山,如今雍州半数以上百姓皆得我豹头山庇护。”

李昀离终于有点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听你这话,你们将雍州百姓带上山,竟然还是善举?”李昀离表示不能理解,“无房无地,离开雍州居所,他们便从良民变为流寇,从民变成匪,便再不受官府庇佑。”

公良冲笑笑:“官府庇护有用吗?这些人虽然流为匪寇,却在山中安居,今日回到城中,还能带给雍州城这样大的一场集市。虽名义上是匪,却比留在城中为灾情所困的雍州良民舒心得多!”

李昀离猜到这场集市是豹头山的手笔,但听到公良冲如此一言,还是不免吃惊。

这集市中的摊贩众人,竟全是从豹头山来的吗?

雍州竟已至此?

这几乎说明,豹头山的势力要完全越过了雍州城。

昨日她还觉得他们是匪,可今日看来,豹头山竟连民心也收复得这样好?

既如此,那公良冲又为何要将“遣散豹头山众人”当作条件?

如此情形实在是反常,李昀离不禁想到了那句至理名言:一件离谱的事情背后,必定有一个更离谱的诱因。

难道他们是在等什么时机?

李昀离看着他,眼神明灭不定。

公良冲也在看着李昀离。

见她眼中全是猜疑与防备,公良冲安静了很久,旋即自嘲般笑了一声。

“看来是我们大当家的猜错了,长公主殿下并非大当家在找的那个人。”

李昀离长眉一皱。

什么在找的人?

只见公良冲拱手,将方才的表情一一收敛,竟是要走:“既然是我们认错了人,方才的话便全当作戏言,长公主殿下今日便当草民未曾来过。”

说着,便低头,两步退出了包厢。

“站住!”

李昀离心下一惊,便要叫人。

她仿佛要抓漏了一条大鱼,心下极不对劲。

可那公良冲的脚步却没停下,边走边道:“是草民走眼,就此别过!”

说着一脚踏出门,那几个黑衣人立刻护住他的后背,拥他离开了酒肆。

李昀离心中更加不能平静。

他说走眼?

难道他并不是要来找“大楚长公主”谈生意,而是来找自己这个人?

“拾六!”

李昀离侧目唤人,拾六即刻应了一声。

“派人盯着公良冲,出雍州前一切动作全部来报!”

“是!”

方才心中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这位二当家的言行怪异,竟然像是在和自己对什么暗号?

他以为自己是谁?

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

李昀离胸中恶寒,有一种没有接住重要商机的无力和遗憾。

“殿下?”

云初轻轻唤了李昀离一声,她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些。

“云初。”李昀离握住了拳头,声音中透着一丝哑,“这位公良先生,是与我有什么故交吗?”

公良冲要找的难道是原主?

云初语气生疑:“殿下何出此言?”

“没什么。”意识到此言不妥,李昀离轻轻喘了一口气,想到了什么,再度看向云初:“你……认识他吗?”

云初眼神冷静,顿了顿,缓缓摇头:“不识。”

“当真?”

李昀离看着他,声音很浅。

方才公良冲的表现并不像是与原主有故交,若不是因为与原主有旧,便可能是为了云初。

毕竟他方才说过,他是魏国人。

见李昀离这样看着他,云初心里的怀疑更是生了根。

她的语气,并不像故意诈他,倒像是真的不知内情。

目光触及李昀离脸上的神情,那一丝怀疑瞬间突破桎梏,在心底蔓延。

云初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虽然出口缓慢,但语气坚定:“确实不识。”

“也是,他从前只是魏国商人,你也不可能什么人都认识。”

说不定今日这一照面,只是为了探探她的虚实,抛下诱饵,欲擒故纵。

这把戏李昀离见多了,交锋而已,见招拆招。

“既然人见到了,便回吧。”

云初停了一下脚步,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是第一次与公良冲见面?

这一次他是被迫来雍州的,因为并不熟悉,所以也没有做过任何能够影响后续事宜的事情。

可她是来过一次的,凭她的能力,知道后续事情的情况下绝对可以做到因地制宜,熟练以对。

为什么她看起来也很生涩?

云初看着她下楼,很慢很慢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