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主人正是御前太监王启顺,他火急火燎地跑上来,帽子歪了也腾不出空去扶:“还不快住手!把藤条放下!”
刘嬷嬷自是识得他,颇为愕然地将细藤放下,道:“王公公,奴婢处罚犯错的宫妃,有何不妥。”
“你你你!”王启顺大口喘着气,他跑得太快,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就要撅过去,“你还是去跟皇上解释去吧!”
“皇上驾到——”
猝不及防的一声唱和,殿内嫔妃皆是一惊。她们闻声望去,只见一道明黄色身影正大踏步从凤仪宫殿门朝里走来。
新妃们遥遥看着那身形颀长,剑眉星目的男人,一时都有些欢喜羞怯。她们入宫以来还未曾见过皇上,即便早听闻皇上丰神俊朗,如今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心头悸动。皇上,比她们从前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俊美。
一阵骚动过后,众人齐齐起身行礼,皇后在看到皇上来的初时难以抑制地心头一紧,不过她旋即又想起当初皇上也曾经杖责过柳商枝,不由放松下来,心道应当无事。
她收拾好情绪同嫔妃一起行礼,看着下头跪着的众人,不禁生出一分浅淡的自得,不服她这个皇后又如何,她终究是皇后。在这种场合下,皇上只会亲手扶起她,而不会看旁的妃子一眼。
嫔妃与宫人皆行礼,无人再按着玉环和柳商枝。柳商枝脱力地用手撑着地面,身子止不住的发颤,大颗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刑罚即便停了,身后的伤痕也在不断地释放痛意,让她毫无喘息之机。
玉环此刻也顾不得礼数,冲上去将柳商枝拥在怀里,泪流满面:“小主,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呜呜呜,小主…”
祁重连甫一踏进来,便听见这道哭声,他的目光落在地上跪着的主仆二人身上,柳商枝背后三道血痕直直刺入他目中。
他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比这更触目惊心的伤口。他自己也曾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他在心里说,这不过是小伤。可这句话很快被另一道声音否决,不是的。伤重不重,要看落在谁身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憋闷、憎恨,不得不压抑的怒火和想杀人嗜血的欲望。这些情绪像一座大山在他肩背上压了二十多年,直到登基那刻,他站在至高无上的位置睥睨着众人,才感觉到自己从山下一步步地走出来。
但现在,他仿佛又回去了,回到那忍气吞声,卑躬屈膝的时刻,让他每往前一步都觉得无比沉重。
御靴踩在地上发出重重的闷响,同殿中所有嫔妃们躁动的心跳形成诡异的共振。
他没有叫起,明黄色身影越过不同宫裙与发髻,最后停留在那个衣着最简单,形容最狼狈的人眼前。
祁重连什么也没有说,俯身推开玉环,伸手握住柳商枝的左肩将她揽进怀里,抄起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柳商枝像是这一刻才从疼痛中回神,她小小地惊呼一声,惹得不少妃子偷偷抬眼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清面前情形后,又不由地齐齐愣住。
皇上,竟然把柳采女抱了起来?!
柳商枝很狼狈,祁重连从未见过她这番模样,泪水涟涟,鬓发凌乱,一张脸苍白无比,她原本就瘦,如今脸颊无血色更是显得虚弱。
柳商枝很是惊愕地望向他,随后像是不慎牵扯到伤口,秀眉紧蹙的嘶声。
她身后有伤,祁重连不敢使多大力气,又唯恐她摔下去,看向她缩在胸前的两只爪子,声音压抑低沉:“柳商枝,搂着朕会如何。”
这一句后,偷偷抬头的妃子更多了,见到眼前这副场景,心底先是愕然,又跟着浮现一层浅浅的不解和妒意。
皇上不是很厌恶柳商枝吗?怎么会亲手抱她?
柳商枝愣了愣,疼痛影响到了她的思绪。半晌,才缓缓伸手,搂住了祁重连的脖子。她感受到祁重连的左右为难,于是主动往他怀里靠去,避免摔落。
祁重连动作几不可察的一顿,回过神,才终于有工夫将眼神分给其他人。他先是扫了一圈其他不老实偷看的妃子,吓得她们都迅速低头,紧接着抬眼,看向上方正怔愣看着他抱起柳商枝的皇后。
二人对视一眼,祁重连面冷,语气亦不善:“你们,在这候着。”
他特地嘱咐了玉环和王启顺也留下,说完,便抱着柳商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皇后身子一晃,险些因为皇帝的冷漠而不受控制地跌倒。但她还是稳住了,她是皇后,怎能当众失仪。
方才一直低着头的贤妃,在此刻终于抬眸看了一眼,只远远望见祁重连抱着柳商枝登上銮舆的背影。她怔愣地顿了良久,旋即控制不住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最坏的那个猜想…还是发生了吗?
祁重连抱着柳商枝坐上銮舆,吩咐人传太医去翠柳苑后便放下帘帐,抬手去解柳商枝的衣扣。柳商枝大惊失色,慌忙伸手去拦,动作激烈间扯到伤口,疼得她面色一紧。
祁重连愠怒:“乱动什么!朕看看伤。”
“不。”柳商枝咬着唇瓣不断摇头,紧攥着衣领不撒手,耳朵尖都有些烧红。她瞥了眼銮舆外的宫人,帘帐遮挡下,似是无人察觉内里动静,这才放下心。
柳商枝刚松口气,抬眸对上祁重连阴沉的脸,下意识又低头,不敢说话。
祁重连对她的抗拒很是恼火,可又怕她反抗太过伤上加伤,不得不强忍下去,冷声命令道:“这会不看,就回宫再看,总归你躲不掉。躺朕怀里。”
怕他硬来,柳商枝攥着衣领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白,闻言也没觉得松口气,只觉得羞赧。被人用目光凌迟着,她不得不妥协,生怕激怒这个阴晴不定的帝王。
她偏过头,缓缓躺进祁重连怀里,动作摩擦间伤口处又泛起疼痛。
见她乖顺,祁重连怒火微消,他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女子靠在他肩上,柳叶般的眼睛半阖着,似乎痛到没力气再睁开。
祁重连心头堵得慌,想说点什么,最后出口就成了:“摆这副做作样子给谁看,你以为朕会心疼你不成?”
他嘴上说着不心疼,其实眉毛已经紧紧皱在一起,搂着她的手也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合适,一时间额上都有些冒出细汗。
听他这么说,柳商枝眼睫颤了颤,抿着唇硬撑着坐直身子要下去。祁重连猝不及防,险些真让人摔倒,见其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不安生的犯倔,不禁大为光火,攥住人的手腕把她拉了回来。
柳商枝撞进他怀里,祁重连的胸膛硬邦邦的,磕得她有点晕:“做什么,闹不够了!”
柳商枝紧抿着唇,一股热意涌上眼眶。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抑制不住想哭的欲望,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砸在祁重连的龙袍上漾出水渍。
銮舆里皆是她压抑的、像小兽一样的哭声,听得祁重连整颗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一样难受。他伸手,想去帮柳商枝擦泪,却又在半途停住,手掌握成拳。
祁重连沉默良久,才干巴巴憋出一句:“别哭了。”
柳商枝完全听不进去,祁重连在这会竟生出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不甚喜欢这种情绪,却终是没有忍住再次伸出手去,胡乱在女子脸上抹了两把。效果不佳,脸变得更花了。
祁重连顿了顿,恍若无事发生地收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难得说句人话:“别哭了,朕会还你公道。”
今日朝中事宜颇多,他下朝晚了些许,刚结束就听见宫人禀报凤仪宫的事。哪怕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也还是没拦住,让她被皇后责罚。
皇后…想起她,祁重连眼眸微深,宫里各处都有他的眼线,他此刻自是已经知道事情真相如何。本以为上次膳房的事发生后,已经跟她说得很清楚明白了,谁知她还是重蹈覆辙。
如此做派,丝毫不像祁重连印象里那个温和到有些过分好欺负的女子,难道人手中有了权,就当真会改变吗。
那他呢,他也会变吗。
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下来,祁重连垂眼,见柳商枝闭着眸子,不知是睡着还是昏了过去。祁重连没有叫醒她,无知无觉总比硬挨着疼好些。
他伸手用拇指蹭了蹭柳商枝的脸,指尖触碰到湿意,是她尚未干涸的眼泪。
祁重连觉得自己是没有变的,因为他的欲望与年少时一致。纵然中间发生了诸多变故,让他的欲掺杂上了恨,可他还是想得到这个女人,哪怕只是身体。
或许那些人从前骂得不错,他就是个贱骨头。
翠柳苑到了,祁重连将柳商枝抱下銮舆。玉珏听到动静出来,见到小主如此,慌乱得不行,礼都未给皇上行。祁重连未在意,将柳商枝抱进寝殿小心地放在床榻上。
太医院派了一个太医和两个医女来,太医候在前厅,医女进入内室。
前厅与内室之间的珠帘被放下,医女与玉珏为柳商枝更衣上药。
祁重连也退出去等待,前几次来去匆匆,他都未曾仔细打量她的居所。今次细细去看,瞧得出是用心布置过的,雅致有余,只略显捉襟见肘。
祁重连负手转了转扳指,又尝了一口宫人敬上来的茶,与他如今常饮的无法相提并论。
她应当也是喝不惯吧,敲金碎玉作平常养大的女郎,怎能饮得下这般粗浅茶水。
可她却不肯向他低头,哪怕只服一点软,祁重连就能应她,但她就是不肯。
片刻后,医女从内室走出,行了个礼:“皇上。”
祁重连:“她伤势如何。”
“三道伤痕皆破皮流血,所幸未伤到骨头,只是皮外伤。臣女已经为小主上药止血,日后按时上药静养即可。按皇上说的,尚未包扎,皇上可以去看看小主的伤。”
祁重连闻言起身,撩开珠帘走进内室,柳商枝解了发髻趴在床上,青丝如瀑,她闭着眼,看上去睡得很沉。
玉珏坐在床边帮小主拉着被角,谨防被子碰到伤口。
见皇帝过来,她将要起身,祁重连挥手让她坐下,随后抓住被角半掀起。
柳商枝上身未着寸缕,雪白的脊背与腰身暴露于眼前,可惜此刻那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多了三道刺眼的血痕。虽然上了药,但疼痛约莫未减轻,她在睡梦中的眉头也是微微拧着。
祁重连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末了,他将被子放下,留下一句:“照顾好她。”便转身往外走去。
玉珏起身行礼恭送皇帝,见皇帝出了寝殿,这才重新坐好。一转眸便发现柳商枝睁开了眸子,眼神清明,哪有半点睡着的模样。
“小主?”玉珏微吓,“小主您怎么样?”
“玉珏…”柳商枝轻声开口,嗓子有些哑,“那天过后…御膳房是不是再没送过鱼了。”
这话题跳得太快,玉珏有些不解:“小主,奴婢没太听懂。”
柳商枝没应,她看着祁重连身影消失的地方,喃喃道:“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玉珏。”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要往上爬。关于鱼,回溯第一章。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