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重连刚过来,就见到这样一幅场景。
翠柳苑之前,一众宫女太监闹成一团。确切地说,是一堆人在对付两个人,而他们的动作在三声叩首声后凝滞,齐齐看向院中那跪伏在地上的人。
祁重连自然也看到了,看到素日里最耀眼的柳家大小姐,如今穿着最简单的宫裙像奴才一样伏在地上,像从前艳羡嫉妒她、如今肆意欺凌她的人叩首。
祁重连忽然有些烦躁,他不知这烦躁从何而来,他原先想看到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吗?
让这个对祁元命他跪爬长街的提议笑着说甚好的女人,让这个跟那些猪狗一同坐在銮舆里嘲笑他的女人受到他当时那般的羞辱,他不该觉得开心吗?
可祁重连现在半点没有觉得愉悦,甚至觉得恼火。
这女人从前除了他没有亏待过任何人,处处施恩,如今竟换来旁人处处针对。
当能看出她是个瞎眼的,如果她从前待他,能同待这些人一样…
他身后的王启顺悄摸探头瞄了眼皇帝的神情,不禁庆幸方才幸好问了贺总管一嘴,原来皇上对这柳采女,啧啧。
他想起方才乾清宫里的情形,新妃进宫头一日宫里就出了些乱子,他自是要往圣上面前报一报的。
那小太监传话不仔细,只说容婕妤在翠柳苑闹起来了,又是罚跪又是掌掴的。
王启顺刚一说完,就见素日里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皇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住,欲盖弥彰地转身原地踱步。
王启顺看得一头雾水,他脑子不是很灵光,若不是当年在皇帝微末时帮过他,哪能坐的上御前太监的位子。
他不敢多言,只见皇帝走了两步之后,突然踢了一脚旁边的贺总管:“还不赶紧想个法子。”
贺总管略显苦涩:“皇上亲自去拦下,任谁也不敢造次了。”
皇帝又踢了他一脚,冷着脸看他,贺云生忍着腿上的疼,试探道:“那不如…今夜昭纯宫侍寝?皇上去昭纯宫见不着宁嫔娘娘,又听到前头翠柳苑似有异声,这才前去查看。”
闻言,皇帝想了想,随后冷哼一声:“这不是有脑子吗。”
贺总管苦笑,还没等王启顺看明白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皇上就长袖一甩:“摆驾昭纯宫。”
结果来了这昭纯宫,皇上是一步未停,昭纯宫门口的小太监叩拜的话都没喊出来,皇上就自己道:“宁嫔不在?朕去找找。”
随后便大步朝着翠柳苑去,昭纯宫小太监一段话卡在嗓子眼里,变为深深的茫然。
王启顺赶紧屁颠屁颠跟上,想起临走时贺总管冲他对的口型:“柳氏。”他登时乐滋滋的,感觉自己发现了皇上的大秘密,这下总能摸得到一点圣心了。
可临到地方,皇帝忽然放慢了脚步,王启顺瞧得真真的,虽说前面乌泱泱一片人,可皇上眼里那是只有一道柔弱倩影啊。
只是前方情况太过火热,竟无一人见到圣驾已至,只见宁嫔在见到柳采女叩首之后双眼一红,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柳商枝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今日受她掌掴又如何,何须你如此卑躬屈膝,你素日的气性都去哪了?给我站起来!”
容婕妤在看到柳商枝跪下后,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但她对宁嫔的火还是没有压下,用被精致护甲包裹着的细长手指指着她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本主打!”
眼看着又要闹起来,王启顺觑了眼皇帝脸色,当时挺了挺腰杆,抖了抖肩膀,一甩浮尘捏着嗓子道:“皇上驾到——”
祁重连冷凝着脸,放下纷乱的思绪拔步向前走去。
无人想到皇上会在此时驾临翠柳苑,所有人都是一惊。惊过之后又有些别的心思冒了出来,这其中颇为欣喜的自是容婕妤,她从未想过能这么快见到皇上。
见皇上来了,制住宁嫔的宫人也终于将她放开。所幸并没有掌掴到她脸上,只是鬓发略显散乱。春桃赶紧给主子将头发挽到耳后梳理整齐。
而这边的容婕妤看到这一团混乱暗道不好,她才刚进宫,如此做派难免让皇上觉得她跋扈。
当即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几根头发扒拉了下来,做出一副柔弱样子,同时对贴身宫女莲花使了个眼色。
祁重连走上前,众人见礼。
祁重连未叫起,只看着院中已半起身,跪坐在地上垂着头的女人,额头有些红印。
都下旨不让任何人随意出入了,还能让人欺负到头上,真是够蠢。
祁重连心中沉闷,一开口语气不善:“这是在做什么。”
气氛一时沉默,宁嫔抬眼瞥了下前方的容婕妤,方才那般跋扈,这会竟没有率先告状。
她一旁的春桃却是没有忍住,她家小姐出自书香门第。一家人待人接物都是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哪见过容婕妤这般一言不合就要打骂的泼妇,当即道:“回禀皇上,是容婕妤娘娘要命她手下的宫女掌掴我家娘娘。可我家娘娘未曾犯什么错,为何要受如此责罚?请皇上为娘娘做主!”
宁嫔不善言辞,平时同姐妹相处就沉默寡言,偶尔冒出一两句也都是噎人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可这刀子嘴也不能对圣上使,这仓促之际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而那边的容婕妤在听到春桃的话后瞬间红了眼眶,对着祁重连道:“是臣妾的错,臣妾认罚。”
她应的如此之快,宁嫔当即一阵错愕,眸中闪过诧异。
然而容婕妤话音刚落,她身边的莲花就立即凄声道:“皇上明察!娘娘责罚宁嫔娘娘是因为宁嫔娘娘言语间多有冒犯,甚至提及了皇后娘娘,娘娘才不得不罚她的啊。”
“莲花,闭嘴!”容婕妤在莲花说完时毫无缝隙地衔接进去,以帕拭泪道,“皇上恕罪,臣妾初入宫中,尚不知该怎么跟诸位妹妹们相处。忘记臣妾身在高位,理当多担待诸位妹妹。即便宁嫔妹妹对臣妾言语中…臣妾也应该多加忍让,不该随意施加责罚。皇上,臣妾知错了。”
她抬起头,双眸含泪,细白的脖颈仰着,一副引人爱怜的姿态,“皇上给臣妾容字作为封号,是想让臣妾有容人之量。可臣妾却在入宫第一日就犯下这么大的错,辜负了皇上对臣妾的期待。臣妾甘愿受罚,请皇上褫夺臣妾的封号作为警醒吧。”
她说着,又垂下眼捂着脸呜呜地哭,细碎低吟回荡在四周,不少宫人都被容婕妤这变脸之快吓傻了。
而容婕妤一面哭,一面回忆着方才的话可有什么疏漏。这招以退为进是她跟娘亲学的。
爹爹的后院里也不安生,几个姨娘常常生事,就是想要争权。
而娘亲每回都哭天抹泪,让爹爹收回她执掌中馈之权。爹爹每次都在娘亲说完后骂她胡闹,随后温柔地将人扶起,没有哪回是真的收了娘亲手中权力的。
容婕妤心里自觉得这招好用至极,皇上见她如此懂事定会生出怜惜之意,到时候哪还舍得罚她。
容婕妤紧紧盯着身前的御靴,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数到十下,皇上一定会轻柔地将她扶起来,拥在怀里多加安抚。
随后严厉惩治对她不敬的宁嫔和柳商枝,最好再在这把柳商枝杖责一顿,让她得以亲眼看她受刑。
接着,她说不定还能因为得到了皇上的怜惜赢得新晋妃嫔中初次侍寝的机会,压新人里位分最高的惠妃一头。
容婕妤越想越飘,嘴角的笑都快压不住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前方的御靴动了。
容婕妤连忙换成一副哀怜的表情,抬起手想让皇上搀扶,却见那御靴不过转了个方向,头顶随即传来皇帝冷冷的声音:“你既如此懂事,朕便依了你的意,待你真正警醒了再行恢复。”
容婕妤当即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祁重连看了眼里头跪着的人,又垂眸盯向陆婕妤:“朕,最厌仗势欺人。你方才让别人如何,自己还回去,此事尚可到此为止。你若不愿... ”
祁重连未尽之言已十分明显,降位或是禁足,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这短短两句话,对陆婕妤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上竟让她行奴才行的大礼,还是对着她最厌恶之人!
“皇上... ”陆婕妤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可置信地抬眼直视着皇帝,一双美目满是泪水,却并未引起眼前人半分怜意,依旧眉目冷淡地问她,“你不愿?”
陆婕妤自然不愿,她凭什么要对柳商枝行大礼,她是婕妤,柳商枝只是个采女!
可她又不得不愿,此番进宫,爹爹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告诫她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整个母族,绝对不可以使小性子,一定要顾全大局。
故而即便心里再恼怒耻辱,她也只能咬着牙忍着泪转了方向面对柳商枝,双膝跪地对她行了个叩首大礼,叩首三次,额头磕出红印,起身后略带哽咽道:“方才是本... 是我冒犯妹妹了,还请妹妹原谅姐姐一回... 也请皇上宽宥臣妾... ”
柳商枝没有说话,祁重连转眸注视着殿中人的面色,同样未曾言语,直接掠过陆婕妤往殿内走去。
陆婕妤跪在原地,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刚刚幻想的美好场景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身旁御前太监王启顺走到宁嫔面前满脸堆笑的开口:“宁嫔娘娘快些去准备吧,嬷嬷已到昭纯宫候着了。”
而陆婕妤近乎呆滞地看着宁嫔福身谢礼,随后淡淡地向她投来一眼。那神色,简直就是看一个跳梁小丑。
陆婕妤紧攥着帕子,心头又怒又恨,几欲失控。一旁的莲花不断地小声提醒她:“娘娘冷静,冷静啊,皇上还在呢!”
是…皇上,皇上还在,她不能乱,她要让皇上看到世家贵女的风范。
她转身,冲着祁重连进殿的背影磕了个头,压住心中所有愤恨与不甘扬声道:“臣妾多谢皇上教诲,臣妾日后定当…”
她的话突然被一声女子的低吟打断。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被吸引到殿中,只见祁重连大步流星地走进去,一言不发地拉起地上跪着的女人。
柳商枝跪了这么会,膝盖有些发软,被祁重连这么强硬地拉起来,没忍住轻吟了一声。
祁重连却恍若未闻,攥着她的手腕将人半拉半拽地往殿里拖。
柳商枝脚步踉跄,很是艰难地跟上祁重连的步子。甫一进殿,就被他大力推在了矮榻上。
柳商枝趴摔在榻上,祁重连踩上榻边伸手捏住她的下颚让她被迫抬头。
额间红印未消,一双眼也是通红的,柳商枝撇着嘴,情绪少有的外泄,一副要哭出来还在强硬忍耐的样子。
她确实是从没有当众受过这样的羞辱,她以为自己可以忍下的,为了她的家人,她应该忍的。
“想哭吗?”祁重连看着她不断颤抖的水眸,看着她不断憋回去又不断溢出来的眼泪。
“朕说过,取悦朕,朕会给你升位。”祁重连的声音很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柳商枝身子一颤,她在这一刻明确意识到,祁重连是认真的,他真的会给她升位,只要她…
“吻朕。”祁重连突然开口,二人距离咫尺之遥,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尝到那般滋味,却偏偏想要看这人主动吻她。
“柳商枝,”祁重连声音有些哑,“吻朕,朕今晚,让你侍寝。”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自称,其实本主听起来怪怪的,所以就写文里爱仗势欺人的把本主挂嘴上,女鹅就比较随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