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苟命第十三天

书房内,一片明亮。

窗纸上有飞絮般的柳叶被迎风吹动,簌簌作响。榻上衾褥帷帐素净雅洁,浸染着墨香,上面摆着一只玉枕,带着剑穗的古剑悬挂在床头。

一室之隔,闻初尧静坐在上首,这几日他一直宿在书房,处理朝内外一应大小事务。

皇帝大约是对他大胜漠北一事极为满意,渐渐地,态度也开始倾斜起来。太子之位坐得愈发稳当,连带着皇帝对他的那股莫名的不喜也消散了许多。

或许再要不了多久,他与柳殊的这份合作契约也该到此为止了。

殿外传来一阵熙攘,男子的声音颇为爽朗,伴着笑声,想来是心情不错。

闻初尧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一抬眼便见萧寒江和林晔一前一后走来。

“我听说咱们太子殿下最近情场失意了?”萧寒江一落座就道。

宁朝太子与太子妃两人恩爱许久,一朝有异动,消息自是传得极快。

闻初尧乍一听这话,心头一顿,“怎么?”他迟早会与柳殊分道扬镳,再加上萧寒江素来有些真性情的武将性格,故而一开始便没有与他透露详情。

萧寒江见他没否认,一愣,“确有此事?我还以为是宫里那些人风言风语瞎传的。”语罢又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才几天…?这消息传得也忒快了点儿。”

阶级确是无形存在的,就如这则消息,也不过是在宫中有些讨论而已,落至宫外,是半点声响也听不到的。

闻初尧听到这话,眼底掠过一丝凉意,“消息能传出来,而且传开的速度不慢,那自然…是有人想要如此。”

萧寒江:“啧,话说回来,上次吃的那糕点…”

正说着,身侧,林晔冷不丁儿拽了下他的衣袖,把茶盏往前推了推,“寒江,喝茶。”

两人目光交汇,多年共事的默契让他心头一滞,“…唉,这些是你们夫妻的家事,瞧我这,跑题了。”饮了口茶水,又道:“来来,我们谈正事儿!”

可老天仿佛就是要和他作对似的,话音才落,外头便传来了侍卫陈钊的询问声,“殿下。”一路走近,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西宫的人送了燕窝过来,说是亲手熬的,您看…?”他语带犹豫道。

陈钊自然是不愿打扰主子,可那小姑娘瞧着柔柔弱弱,嘴里的话却是一茬接一茬,难缠得紧。

见他不为所动,竟直直半跪着摔了一跤!

此人是德太妃的亲侄女,若是她执意如此作为,出了什么闪失怕是也会栽赃在殿下身上…

闻初尧似笑非笑盯着那食盒,不知怎的竟想到了几日前柳殊隔三差五来派人送东西的场景。

他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退回去。”但心底对于柳殊的厌恶又更深几分。

陈钊瞧见自家主子冷漠的神情,心头一颤,赶忙垂下眼。

他跟在闻初尧身边也有些年份,对其一举一动,早已熟络。

忽地像是想到什么,杵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过了两息鬼使神差补了句,“…是西宫,徐姑娘送来的。”

昌宁宫与慈宁宫一道,居于宫内西侧,宫人有时也统称为西宫。

四下寂静,只闻一道哂笑。

见陈钊面有难色,半晌,上首的人意味不明地应了声,“这样。”

“那便去请她进来吧。”说着给萧寒江林晔递了个眼神,两人立刻会意,去了隔间。

半晌,殿外的宫人见徐云知真的被请进了书房,一个个皆是面露诧异。

书房是议事重地,绝非平常人可进。平日里也大都是些官员,若说年轻女眷,也只独独太子妃一人享受过这份殊荣。

可如今…竟又有新人了?

……

柳殊自几日前与闻初尧不欢而散后,心里便一直疑惑。

太子先前实在是过于清风霁月,骤然吐出那些冰冷刺骨的话,饶是她已经缓了几日,再回想起来也还是招架不住。

躲了几日清净,柳太后便又派人来传她去。

柳殊只得战战兢兢跟着宫人去了慈宁宫,一进殿,便听到柳太后和孙嬷嬷讨论起柳家的后起之辈。

朝堂与后宫联系紧密,承恩侯府之所以在权利中心被渐渐边缘化,究其根本,是朝堂无人。

仅仅凭借柳太后和柳殊,现如今尚能堪堪强撑着门楣,几十年一过,候府便又会被打回原形。

柳太后见柳殊进来了也没有刻意避着,反倒是招手让她过来,“快来,哀家正要和你引荐个人。”说罢在名册上圈出一处。

柳殊应声走近,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三个端正隽秀的字。

“柳淮序”

唇齿间过了一遭,抬眼便见柳太后眉眼含笑,“淮序是景顺二十七年的状元,算是这一代,柳家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可怜他自小被遗弃…”察觉到柳殊面色有异,又道:“二十多年前,当时还健在的老太爷把他捡了回去,本也就是发个善心,以后候府里多张嘴吃饭的事情,可谁知这孩子,竟惊人的聪明。”

“老太爷是个惜才的人,力排众议做主让他上了学堂,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提及逝去的亲人,柳太后的语气和缓几分,“这孩子也是个懂得感恩的,如此,也算是和和美美。”

柳殊甚少听到柳太后对一个后辈露出如此满意的神情,又听到他的悲惨身世,心里不由得多出几丝天妒英才的怜悯。

只随着谈话的深入,心底那股反常的情愫,不减反增。

正低垂着眼默默听着,怎料说着说着,话却忽然引到了她身上。

“说起来…殊儿与他也算是有些交集?”柳太后问道。

这句话的语气指向性太强,甚至让柳殊恍惚觉得,她这么瘦弱的肩膀也承担起了许多重担。

子嗣之重,家族之重,她的命运之重。

而她究竟怎样,是何感受,是无人在意的。

触及柳太后眼底的淡淡期许,柳殊只得仔细回想,权衡两息道:“…有的,是旧相识。”

她说得十分笃定,可只要细心窥探,便能发现她这碗水已然满杯,很快就要支撑不住溢出来了。

更何况,她也确实不认识什么柳淮序。

她的旧相识…姓陆。

柳太后像是被她这副颇有些无措的小女儿家模样给逗笑了,轻拍了她几下,安抚道:“太子年轻,你与他之间的路还长。”

她也是听到了宫中不少的风言风语,狭长的眼眸里冷意更甚,“那些都是虚的,不要为此烦心困扰。”

柳殊状似无意瞟了眼桌案上的册子,柔声道:“多谢姑母教诲。”

见她对这个册子感兴趣,柳太后索性把它往柳殊那边推了推,继续方才的话题,“哀家与你提到淮序,也是想让你日后有机会能够提携他一番,毕竟前朝与后宫是时时相连的…他过的好,你自然也能过的好。”

“往后就算太子真的糊涂,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她接过孙嬷嬷递来的热茶润了润嗓子,抬手又划出几人,“这些,日后有机会也可以栽培一二,适当性地施于援手。”

“当然,做任何事都得讲究回报速度…故而最要紧的还是柳淮序。”

“你与他青梅竹马,若是又有提携的恩情,依他的性子,日后定是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的。”

柳殊闻言一怔,像是意识到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柳淮序…就是陆淮序!

霎时,一股复杂的情愫顷刻间涌来。

她本是个不太会撒谎的性子,醒来后被迫应下了这么多的谎,早已经如履薄冰。

故而当下一听到熟悉的人,心里不可谓不激动。

这是她以自己的身份去相处的第一个人。

不需要伪装,更不需要…小心翼翼。

“下个月便是皇帝的万寿节,他再颓废总归也该大办一场了。”柳太后见她面上的紧张突然消融,心下安心了几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语气也带着点儿不明显的嘲讽。

涉及当今陛下,柳殊默契地绕过了话题,问,“姑母可是让我趁此机会和他见一面?”

柳太后赞许地望了她眼,微微颔首肯定,“你嫁入东宫时,淮序正在外游历,如今一算也有三年多没见了。”

这事柳殊有印象,她的意识骤然昏睡前,柳淮序恰好刚考中了会试,为此,她还约定等他过了殿试要大肆庆祝一番。

说起来…失了约,是有几分对不住他的。

“这都是之后的事情,哀家喊你来也就是让你有个印象,知道如何做。”柳太后的话把她骤然拉回现实,“如今…殊儿应当去给太子道个歉才是。”

慈宁宫的眼线无处不在,故而柳殊听了这话心里倒没什么惊讶,只是免不得为自己叹息两声。

明明是闻初尧恶语相向,凭什么…还得是她去道歉。

但她到底知道这话说不得,见柳太后语带催促,沉默两息,还是淡淡应下。

又坐了会儿,才出了殿门便有个宫人跟着她走了出来,“太子妃娘娘,太后吩咐让奴婢带您前去。”

这话里的意思与先前催赶她快去庆功宴时别无二致,柳殊一顿,便很快说服自己接受了,“既如此,那你在前面带路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沿路而行,途中依然是照旧的朱漆碧瓦、层台累榭,堆金积玉的风景隐隐透出几丝宫中独具的奢靡气息。

走得近了,远远瞧见庭院深深,微风翩然吹落几瓣花瓣,待穿林而过,触目更是倍添雅致。

闻初尧的书房正坐落于这片徐徐春色之中。

那宫人见任务完成,屈身便退下了,留柳殊独自站在那儿。她徘徊良久,仍是站在原地没动。

其实上次之后,她是有些惧怕他的。

可惧怕之后,便是反复地回想,带着点神经质地复盘。

直觉上,柳殊觉得她可能已经不知不觉露馅了,否则对方又为何像是有旧怨似的,如此过分?

明明无论他人身份高低都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温和态度的人,却独独就对她这般。

柳殊思绪回拢,深吸两口气,正欲进去,谁料却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婉转女声。

她应声抬眼。

女声轻柔,乍一听就像是有羽毛拂过一般。

而声音的源头,正是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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