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雨

漫长而幽邃的山洞,水声滴答,春草无踪,唯有苔藓黏附在石壁,东零西落,像老妪手背的青筋。

宋迢迢持着火折,绕开淤水沤积的洼地,轻而慢的迈步,她的呼吸声压抑,仿佛唯恐惊扰角落中深眠的长蛇。

一缕凉风分拂遮掩洞口的萝蔓,吹动少女略显凌乱的发丝,透过层层绿萝,她隐约看见洞外的天色。

天边浸染浓墨重彩的宝蓝色,这是曙光欲现的征兆。

她放缓脚步,掐灭火折,摸索着沟壑纵深的石壁,似要出洞。

萦绕了一路的水滴声骤停,她耳廓微动,在寒芒逼近的前一瞬,扬起呛鼻的椒粉,俯腰冲出洞口,动作迅捷如脱兔。

尾随之人不防,被呛得闷咳两声,转眼已不见宋迢迢踪影,他面色微沉,轻点脚尖跃过山槛,拉近二人的距离。

天幕无星无月,宋迢迢疾速穿梭于山林,全凭一点暗昧的天光,以及她对地形的熟稔。

她同兄姊们冬狩的荒山便隶属于弗光山。

仅仅依仗儿时在此游乐的经历,她绝没有信心单刀直赴这片险象环生的山野。

淮南一带虽多丘陵,然地势并不比岭南、巴蜀之险峻,山峦连绵不绝,并非廉厉的巨浪,而是潺潺的细流。

弗光山却是个例外,它像陡立在庐、宜二州的一柄巨斧,一山五峰,其间孤峰突起,紧密绕匝着碧湖。

毗邻庐州城郊的那段坡势尤算平缓,山下有村庄盘踞,道观错落,按理该是登山临水的好去处。

实际则是,山野以碧湖为界,湖泊外围偶有人烟,湖泊附近人迹罕至。

是以弗光山的古怪并不在山,而在那湾碧湖,碧湖没有名讳,概因它湖水极深,一眼望过去,像颗近乎发黑的绿松石,勾魂摄魄。

时人无法用准确的语言阐述它的色泽,只能随意搪塞一个“碧”字。

每每入夜,湖底便会传来幽咽的嗡鸣,荡在山间,和着风吹树动,活像怨鬼声嘶力竭的哭噎。

天明后鸣声骤停,湖面忽又升起浓雾,雾锁烟迷,堪比岭南隐天蔽日的瘴气,然而瘴气至多令人发起疠病,碧湖怪雾却能轻易夺人躯壳,使无数亡者的亲眷求告无门。

宋迢迢曾误入碧湖。

早春夤夜的风寒面而来,风声随着她的疾奔不断呼啸。

长路漫漫,她的喉头险要呕出鲜血时,终于踏上石崖,看见了远处一片深浓的碧绿,和崖底的白雾。

她轻轻扬起笑靥,转身直面那穷追不舍的黑衣男子。

这就是韩叙口中先行探路的死士,自她入山寻萧偃以来,遇见了两个,想必参与过一番恶战,二人均是身受重伤。

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人物,即便负伤,单凭自己那点微末之计,如何能够彻底摆脱?

她抬臂挑腕,一支袖箭无声射向男子眉心,被他轻易躲开,他目光紧追着少女,待见她发箭后,旋身一跃,径直跳下了崖底。

他只疑心又是桩缓兵之计,不敢耽搁,紧追其后。

崖面低矮,入目是白茫茫大片迷雾,再远则是碧绿的湖水,他欲要点燃火折照路,然而雾浓湿重,无法点火,只得全凭直觉迈出第一步。

“啊——”

凄厉的嘶吼声漫进崖下隐蔽的山洞,宋迢迢手中的火苗微微颤动。

上一次听到这样凄厉的嘶吼。

是在半个时辰前。

她沉默片刻,压制住自己发颤的右手,踉跄前行。

宋迢迢再次踏入密林,天仍在半明未明之际,原本蒙蒙的细雨却浩荡了起来。

不知进山的死士中是否有成功折出去报信的,这一路上,她没有再见到血迹斑驳的利剑,也就不用再听一遍凄嚎。

豆大的雨珠嵌进肌肤,带起锥心的疼痛,她不敢止步,终于在这场无休的春雨里看见了萧偃。

他立在一颗倾颓的桃花树下,手里的纯钧剑挂满浓稠的鲜血,好像不论多大的雨,都无法将它冲刷干净。

宋迢迢走过去,少年侧身对她,不曾回眸,傀儡般浑噩,只知麻木地扬起剑,意欲刺向她的胸膛。

血色长剑被用力抬起,转瞬又被雨打落,连同少年弯折的腰身,一同跌进满地泥泞的桃花中。

宋迢迢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出声,继续向前,她来到萧偃身畔,这才发现面前的根本不是桃树。

原来是被血染红的梨花。

她原还说,山中遍生白梨,怎么会突兀冒出来几株桃树。她点点头,也不知是朝谁点头,总归是觉得合理了。

萧偃倒下的位置有一个鼓包,像是土坟,只是被梨花和着血肉、烂泥覆盖,看不出究竟,她将倒地的少年扶起来,搭在自己肩上。

再次发现,那片鼓包是数具面目模糊的尸身。

她不知来历,也就分不出敌我,反而突兀的想——她好像不怕血了。

可能这血。

太像桃花了。

这是宋迢迢第二次背萧偃,比上元灯节那次要沉得多,直像背一块冷冰冰、没有生机的巨石。

若不是她反复确认过他的鼻息,简直要怀疑背了个死人。

她的力气早在被死士追杀时便消耗了大半,此刻背着八尺的少年,走走停停,几次摔倒在地上,摔得皮肉连着骨血俱是生疼,耳中嗡嗡作响,脑仁发木,甚至一度忘记方向,游魂般漫无目的地打转。

天光彻亮之际,她拖着萧偃闯进一个深藏于山壁尽头的石洞。

此地多年前是座药庐,如今人走楼空,独余几样简单的摆件,譬如床榻、案几。

她跌跌撞撞地摸向那方矮榻,将榻上的木枕抱过来拆开,果然瞧见里头浑圆的丹药,不多,拢共三五颗。

她小心翼翼拣出一颗,将木枕复原,再解下腰间的麂皮行囊,掏出小瓶花露,将药丸碾入其中,以便服用。

承花露的三彩瓶搁在萧偃唇边,宋迢迢抵住他的后颈,将瓷瓶缓缓倾斜,汇向他的唇齿,不过少顷,露水尽数溢出,划过他苍白的下颌。

药丸珍贵,是救命的急药。

宋迢迢试了又试,急得几欲落泪,她吸吸鼻子,用内衬抹干手心水渍,再度倾瓶,然而仍是徒劳。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凝在少年的肌肤上,像细小的蚌珠。

少年的呼吸越来越轻。

越来越轻。

昔日皎洁的玉面,眼下如同枯朽白骨。

这使她联想到不再振翅的粉蝶,杳无音信的阿仰,长眠棺椁的阿耶。

她止住泪,将他轻轻安放在地面,转步去汲洞外的雨水,濯净面上的污渍。

少女带着满面剔透的雨露回到少年的身侧,含住一口花露,而后缓缓垂首,贴近他冰凉的双唇。

清甜微涩的药露,被她笨拙地哺入少年口中,唇齿相依,她却只觉得憾然。

滚烫的泪水洇在二人相贴的面颊,萧偃感到疼痛,微微掀开眼皮。

于是在恍惚的天光里,对上一双饱含清泪的琉璃眼。

正统二年三月初四卯时。

萧偃得到一个苦涩的、毫无情愫的吻。

他仰赖着这个无从回溯的瞬间,捱过往后无数个濒死、无望的黑夜。

作者有话要说:普天同庆初吻达成!

每次一写大事情就要斟酌好久,肝爆了TvT

如有不合理的地方请指出,我醒来就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