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们这才起身抬起双手,任由官差为自己带上刑枷,不再挣扎着喊冤。
其中一个举子在被押解离开前,通红着双眸回头望了谢玄稷一眼,嗓音沙哑道:“草民……不甘,不服,但草民相信相王殿下会还草民一个公道。”
谢玄稷敛目,轻轻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酒楼里该被带到衙门问话的人都已尽数被带走,门外与此事无关的闲人也纷纷散去。偌大的正堂内,只剩下了孟琬、谢玄稷和卫淇三人。
“卫公子何故出现在此地?”谢玄稷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掌柜认识我,叫我过来看看。”
谢玄稷自然知道他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冷不热道:“那现在掌柜已经去衙门里回话了,卫公子还留在这,是有什么别的事吗?”
卫淇被他语气中隐隐透着的不善刺了一下,嘴唇翕动,但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僭越的话,只敷衍着作了个揖道:“无事,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诶,”孟琬哪能放过这样关键的亲历者,忙出声叫住他,“公子留步。”
卫淇茫然转身,却见孟琬已行至自己身侧,温声开口:“我正有几个疑问想要请教位公子,不知公子可否解答一二?”
“娘娘请讲,臣必定知无不言。”
孟琬回想起方才那几个举子笃定的口吻,不免有些困惑,遂问道:“考生试卷被礼部官员调换的说法是已在京中流传很久了吗?”
听到她这样问,卫淇的脸色倏然变得十分难看,一下子攥紧了拳头,急声道:“我自是知道许多落榜的士子才学,声名,皆不逊于我,此前我也从未想过能够忝居一甲之列。可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便是天下人再觉得我配不上这探花郎的名头,我也不会认那莫须有的罪名。”
她自认为语气还算平和,问的也不过是一个指向不明的流言,并没有责备谁或是暗讽谁的意思,却没想到卫淇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看起来,他好像是不堪忍受各种流言蜚语的袭扰,以至于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孟琬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卫淇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住愤懑的情绪,躬身道:“臣失仪,还请娘娘恕罪。”
孟琬知道多说无益,只和颜道:“无妨,我相信你的清白。”
“真的?”卫淇立刻抬起眼眸,眼中有光亮在闪烁,但顷刻间又黯淡了下来,沮丧道,“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认定我做了不端之事,我便是再如何剖心自证也是枉然。”
果然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有什么委屈半点也藏不住。
在过往的十几年里,她和她身边的人都习惯了将痛苦和伤痕掩藏在从容的外壳之下,等夜阑人静的时候,再将它们悄悄捧出来,一点点消化,一点点舔舐。
此刻看着卫淇流露出这样不算成熟的脆弱,她总归是羡慕的。
孟琬听他絮絮说着,倏然发觉自己许久没有说些和软的话安慰人了。她还真得搜肠刮肚,才能想出几句没那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宽慰之辞。
结果她这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呢,谢玄稷那边倒已经用拷问犯人的语气审起人来了,是一点也没顾忌到人家的情绪。
“我且问你,掉换试卷的传闻最早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卫淇先是一愣,竟不知不觉被他的气势震住,老老实实回答道:“就是杏榜张布后,从贡院还有一些士子们常去的酒楼传出来的。起初还只是酒后一些抱怨的胡话,抑或是诛心的揣测,可传到后来,不知怎的,大家就开始言之凿凿地说掉换试卷确有其事。”
谢玄稷又问:“那他们提到的官员收受贿赂一事有什么凭证吗?”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卫淇摇了摇头,“可这些日子以来,从没见有人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过。”
“在杏榜张贴出来之前,你们听到过哪位考生和礼部的官员有私下往来吗?”
“未曾听闻。”
谢玄稷又接着问了几个问题,卫淇凡是知道的,都一一回答了。
谢玄稷不觉愁眉深锁。
若他说的都是实话,这所谓的舞弊好像的确就是几个举子因为落第心怀不满,所以才在背后搬弄是非,最后谎言重复的次数多了,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谢玄稷还是觉得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每一届科考都有人落第,怎么偏偏就今年闹出了这么多事端?
还有,那个在进士名单上消失的考生究竟是不是成王还有待求证。如果是,那成王在这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这许许多多的疑团在脑海中交织着,令谢玄稷愈加烦躁。
一仰头,见卫淇还是一副神情恍惚,憔悴支离的模样,他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气不打一出来,没好气地斥道:“要是此事真如你说的那样,是那群举子恶意诋毁朝廷命官,造谣新科进士,那官府将此事查清之后自会还你个公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旁人面前做出这样扭捏的姿态,也不怕人笑话。”
卫淇被骂得一脸懵怔,孟琬也还正不明所以,谢玄稷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迈步朝外面走去。
在拉着她走出酒楼大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卫淇一眼,面无表情道:“若卫公子实在觉得心里不舒坦,非要找个人倾诉,那公子可以抽空到本王的衙署里坐坐,本王也好亲自开解开解公子。”
“好了,”孟琬被他着幼稚的举动弄得无奈极了,眸光沉了沉,“差不多了。”
谢玄稷这才潦潦草草地朝卫淇点头致意,“那卫公子,若无别的事,本王与夫人便先回府了。”
才出酒楼的大门,孟琬就毫不客气地将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跳上了马车。一路上,也只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街景,一句话也没有主动和谢玄稷说。
谢玄稷也是闷闷地坐在另一端不吭声,直到马车快要行到相王府附近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没憋出,出言打破了沉默。
“我没把你的卫小公子怎么样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孟琬竟从这样冷硬的声调里听出了一丝……委屈。
她疑心自己是幻听了,不自觉偏过头去,正好撞上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四目相对时,他眸中的不平更甚,竟像是较劲一般直直地盯着自己,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在气什么?”
孟琬的心口刹那间涌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发觉,某种她一直提防着着的东西好像在这个时空里又一次复活了。
前世,刚刚和谢玄稷在一起的那段时日,孟琬还照旧与几个向她示好的朝臣交往甚密。其中有几个青年不但家世才学不错,容貌也是一等一的清秀昳丽。她还真动过让他们也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为自己所用的念头。
然而她还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这些人就莫名其妙地一个一个从她身边蒸发了。
倒是有一个没消失得那么彻底,上朝时站在最末尾不小心给她发现了,下朝之后被她叫住。
可他看见她就像看见鬼一样,不但没了以往肆意勾引她时的轻狂和放浪,反而一口一个“娘娘自重”,跟她讲了一通什么狗屁倒灶的男女大防之后,即刻跑了个没影。
孟琬都被气笑了。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谢玄稷在背后捣鬼。
当晚,她直接去了摄政王府,谁知还没来得及向谢玄稷问清是怎么一回事,便被他制着双手趴跪着压到案上,被迫直视着铜镜里自己面颊晕红,衣衫不整的模样,听着他一边动作,一边嗤道:“看来还是臣平日里对娘娘还不够好,才叫娘娘生出了这么多别的心思。可娘娘,你以为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绵羊真能满足你吗?你好好看看,你现在是在谁的身下才爽成这副模样?”
孟琬羞愤到了极点,咬紧牙关,不肯对他这些荤话作出任何反应。
可她的沉默换来的是更加猛烈的急风骤雨,直到后半夜云雨暂歇时,她才脱力地伏在他的胸口,精疲力竭道:“你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谢玄稷捧着她的脸颊,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吻,语气却似是在警告,“娘娘觉得臣是在发什么疯?”
孟琬疲惫地垂下眼睑,“我们又不真是什么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爱侣,我也不曾干涉过你什么,你何必管我和什么人交往?”
他却是用力咬了一口她的耳垂,冷笑道:“怎么,以为养这么些个妖妖调调的小东西,日后就能把我一脚踹开了?孟琬,你想都别想。”
即便隔了两辈子的光阴,孟琬此时回忆起他阴恻恻的语气时,还有些后脊发凉。
他们这辈子才相识不过几日,可他对她的占有欲似乎一点也没比上辈子少。
这辈子的谢玄稷自然不可能做得像上辈子那样过火,可孟琬知道,他这个人,无论包裹上多少层谦恭的外皮,内里的偏执都是一点也没变的。
她犯不着因为他挖苦了卫淇几句就真生他的气。
她只是忍不住担忧——过往的一切仿佛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重来了。
不过这短短一段路程没有给她太多整理思绪的时间,马车便突然间在巷道中急急刹住。
她和谢玄稷猝不及防地向后栽倒,脑袋好巧不巧地一起磕在了轿厢壁上,将弥漫在两人间微妙的气息撞了个七零八落。
谢玄稷撩开马车帘子,正要诘问车夫是怎么回事,却看见一辆从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一个小黄门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冲着谢玄稷和孟琬所坐的马车拖长尾音道:“传陛下口谕。”
谢玄稷和孟琬立刻下车接旨。
“宣相王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作者有话要说:谢同学:哪来的绿茶?
卫同学:哪来的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