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尚怀没想到此事会如此顺利,适才准备用来劝慰孟琬的那些话现下也派不上用场了。他点了点头,正准备再嘱咐孟琬几句,恰巧此时小厮在门外通传:“老爷,舅老爷已经到了。”
孟尚怀转头应了一声,便让孟琬回房歇息,自己随后去到前厅会客。
妻子江氏和妻弟江临在前厅等了许久,桌上的茶水都已经凉透了。孟尚怀先遣了婢女去换新的,这才缓步走过去问道:“行舟,今日怎么得空来看你姐姐了?”
江临将几个匣子往前一推,笑呵呵道:“这不是北壬使团要来求娶平嘉公主嘛,随行的队伍里的商贾趁机带了些货物来京城售卖。我瞧着许多玉器好看得紧,还都是咱们中原没有的,所以特地买了几件送给姐姐,姐夫,还有琬儿。”
“真是让你破费了。”
“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江临摆摆手,“说起来,琬儿过不了多久便要出嫁了,我这做舅舅的合该表示表示。这不过是些彩头,等琬儿添置嫁妆的时候,我定要再备一份厚礼,让她在夫家面前出尽风头。”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
“姐夫这话说的,舅舅关心外甥还有错?”
江氏蹙眉道:“相王是何等贵重的身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也能在他跟前吹嘘充阔?这话咱们关起门来说过也就罢了,莫要出去惹人笑话。”
江临却不以为然,“姐姐此言差矣。相王谢玄稷虽为嫡长子,可是荣宠远不及其弟成王。今上偏爱郑氏,早有以成王为太子之心,前些日子才处理了请立相王的言官,近几日又将礼部几个官员下了大狱,其中那位礼部侍郎李赞还是当今皇后的亲伯父,这摆明就是冲着相王来的。”
“况中宫与今上不睦已久,处处受郑贵妃牵制,休说是在御前替相王说上几句话,能不惹得今上迁怒于他就已是万幸。如今这天下只知成王,不知相王,我倒不知相王贵在哪里,重在哪里。”
江临在读书一事上极不成器,于经商却是个奇才,不过几年就靠和北壬做香料生意发了家。他为人乐善好施,结识了一群三教九流之人,这宫里宫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能打听个一二。
他对此自得不已,行事也愈加张扬。有时私下说话狂傲了些,若无伤大雅,孟尚怀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番话却引得孟尚怀脸色骤变,沉声提醒:“行舟慎言。”
江氏从来不关心宫闱之事,只知道相王是当今皇后的长子,本不是孟家能高攀得上的。乍然赐婚已是令她心生不安,江临的话更让她乱了方寸,忙看向孟尚怀,问道:“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孟尚怀道:“这世上的事以讹传讹的多了,怎能当真。我也见过相王殿下几次,的确是相貌端正,气度不凡。况且赐婚之事木已成舟,又何必听信一些没有根据的传言自寻烦恼。”
江临急道:“姐夫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相王是琬儿未来的夫君,咱们做长辈的自当要替她未雨绸缪。”
孟尚怀猜到了江临的意思,刻意不去接话茬,端起小厮刚送上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烫了些。”
小厮忙接过茶杯,躬身道:“小的这就去换。”
江临被撂在了一边,却浑不介意,继续说道:"姐姐,姐夫,我刚才说这些并非是嫌这门亲事不好。相反,这相王不得志,对琬儿倒是件好事啊。”
“这是何意?”江氏不解,“我自然也希望相王只是个闲散王爷,可就像你说的,他与成王两相争斗已久,倘若成王得了势,必不会放过相王,那琬儿……”
江临打断道:“姐姐何必如此悲观,相王是暂时是落了下风,可他娶的是咱家的姑娘,焉知将来不会有翻身那一天?若相王本就能当太子,琬儿嫁过去便只是相王的妻,可若相王是有了孟家的襄助才当上的太子,那琬儿便是助他夺位的功臣。”
“胡闹!”孟尚怀将茶盏重重拍在案上,冷呵了一声,“你平日里不务正业,要只搞些小打小闹的糊涂事,我和你姐姐也懒得同你啰嗦了。怎么,你现在连圣上立储的事也要瞎掺合?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再不想掺合也已经掺合进去了,姐夫当真以为什么都不做便能全身而退吗?”
孟尚怀被戳中了心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向来谨慎,并不愿在储位之争中选边站队,可如今无论他愿与不愿,他在旁人眼里都已经相王那边的人了。
到底是继续置身事外,还是干脆彻底倒向相王,孟尚怀此刻还没有拿定主意。
江临又道:“而今朝中七位宰相,三出成王之门,六部之中除却几个礼部官员与相王交好,户部,兵部,工部皆为成王所用。皇后现下孤立无援,想靠姻亲拉拢姐夫这个吏部尚书和晏善渊这个天下读书人领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别看这个晏善渊虽然官阶不高……”
没等江临说完,孟尚怀便怒斥道:“不许打晏先生的主意!”
江临还在嬉皮笑脸地回话:“姐夫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晏先生空有一腔才情,却只是区区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始终不得朝廷重用。可他若能有拥立之功,还愁日后不能封侯拜相?”
“你当这大齐就只有你一个人长了脑子吗?晏先生便就是不愿党附显贵,才迟迟不得拔擢。他肯来教琬儿,那是看中琬儿在诗书上的造诣,来前也说了只谈学问,不问政事。你把他牵扯进来,那不是叫我失信于人吗?”
见孟尚怀面露愠色,江临知道他是真动了气,于是不再催促他表态,又东扯西拉地从商行的生意聊到时令蔬果,到黄昏时才磨磨蹭蹭地离开。
等到屋里只剩了夫妻两个人,孟尚怀没好气道:“你这弟弟脑子倒是灵光得很,要是肯分一半心思在读书上,也不会一个秀才考了二十几年也考不中。”
江氏听惯了孟尚怀奚落江临,一般不与他争辩,但这次却一反常态道:“可我听行舟的话也不无道理。”
“怎么说?”
“咱们既和相王结了姻亲,即便将来行事真的不偏不倚,也没人肯信。他日相王得势不会感激咱们,成王得势仍然还会连累咱们,反而落得几头不讨好。”
“端娘,这不是讨不讨好的事。我孟尚怀为官二十年,从未做过一件有悖良心的事情,而今却要为自保牵涉到党争之中,实在是羞愧之至。”
“我是个深宅妇人,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可也知道自古以来太子都是立嫡立长。今上废长立幼本就于礼不合,你辅佐相王也不过是守祖宗之法,尽臣子之道,何须心有负累?”
几句话给足了孟尚怀台阶,将他的顾虑打消了大半。
孟尚怀沉吟道:“夫人说得是。”
江氏又问:“那琬儿那边是什么说法?”
“琬儿说全凭咱们作主。不过我也没和她细说王府的事,想着等圣旨下来了再请嬷嬷来家里教导礼仪。”
江氏也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就随她去吧,以后再难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候了。”
往后的一段时间,孟尚怀夫妇都没再提起孟琬的婚事。孟琬自己也不主动问询,照旧像从前一样在屋里读书练字。
转瞬就到了三月三,春光作序,万物新生,正是踏春赏游的好时节,民间亦有祭祀高禖的习俗。竹苓提议去青云山的会真观祈福,顺道再求个姻缘。孟琬许久未出门了,虽无姻缘可求,也乐得作陪。
二人求得江氏同意,便乘了马车到西郊青云山下。
会真观掩在葱茏密林之中,朝雨初歇,山间雾霭弥漫,从山脚往上看,草色天色揉在一起,视线一片混沌。
沿着山道走了须臾,还未到山门,便见一群人堵在路上不走。二人不明所以,正要继续往前,随即就看见几个青年人原路折了回来,垂头丧气道:“封山了,大伙都回吧。”
“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解释道:“今日上巳节,皇后同贵妃一道来青云山踏青祈福,相王与成王随行。”
孟琬呼吸一滞,不自觉绞紧了手帕。
人群间霎时议论开来。
“哎哟,那可当真是热闹极了。这成王我倒是见过,可还从没有见过宫里的娘娘呢。”
“能见皇后与贵妃姐妹情深,相王与成王兄友弟恭,可不是热闹极了吗?”
“热闹归热闹,我们又不得看见,还白白这么远跑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是娘娘和殿下出了什么差池,谁人担待得起?”
有人上前打听:“郎君可知这山要封多久?”
“应当就几个时辰,你们若等得及也可以再等一会儿。”
竹苓问:“姑娘,那咱们再等等?”
孟琬摇了摇头,“皇家礼仪繁琐,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可是附近最近的道馆也有……”
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个上前探路的人掉转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这回却是朝众人招了招手,大喊道:“皇后娘娘新下了懿旨,说是要与民同乐,让大家都沾沾福气。山门的守卫已经撤了,想上山的快些去吧!”
听到可以面见皇后娘娘,众人立时一拥而上。竹苓亦兴冲冲拉住孟琬的手,随着人群向上挤。可还没走几步,就被身后急着往前的彪形大汉推搡了两把,险些摔倒在地。
竹苓气得要命,扭过头正准备开口骂人,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映入眼中。她忙拉了拉孟琬的衣袖,“姑娘,好巧。”
孟琬一愣,循着竹苓的视线望去,但见一个年轻公子,身穿天青色的直裰,面容清秀,眉目疏淡,也正朝着她这个方向看过来。
此人便是卫小公子卫淇。
她不想与宫里的人碰上,于是停下脚步,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大家都赶着上山,观景台难得没几个游人,只剩两个人四目相对。
卫淇恭敬作了个揖,问候道:“孟姑娘,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一直不方便探望,现在可好些了吗?”
“蒙公子挂念,已经无事了。”
孟琬福身回了礼,又接着与他寒暄:“我记得公子是今年应考,马上就是春闱了,怎么这时候得空出来?”
“姑娘竟然记得,”卫淇有些赧然,“外祖母说在青云山求功名灵验得很,叫我过来上个香。”
孟琬笑道:“那你来得不巧了,今日山上举行典礼,寻常百姓应当只能在外边观礼,到不了观内烧香许愿。”
卫淇也笑了笑,不再像刚刚那么拘谨,“心诚则灵,神祇应当不会跟我计较这一柱香火吧。”
“公子文采出众,此番也必能金榜题名,一举夺魁。”
来来回回不过是几句客套话,卫淇脸上却染上淡淡的绯色。他顿了顿,又似没话找话般问:“姑娘也是来祈福许愿的?”
“本是找个由头躲懒不念功课,结果被堵在了这,”孟琬看了一眼山道上摩肩接踵的游人,笑着抱怨,“人挤人的也没什么意思,我还在想要不要早些回去。”
一听这话,竹苓不依了,拽着孟琬的手撒娇:“姑娘,来都来了,我也想去看一眼皇后娘娘。”
卫淇道:“下山的路都给堵死了,横竖都要随大流往上走。佳期难得,去沾沾天家恩泽总好过在这里干等着。”
孟琬没有理由再推脱。
或许她本就不该回避什么。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郑贵妃也好,成王也罢,又或者是……那个人,也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就算真的劈面相逢,谁又认得谁呢。
她仰头望了一眼山巅的空翠烟霏。
“那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