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阳春三月,贾琏早已大好,并且有了神仙弟子的名头,贾母特许他出门不必回话,还可拿条子每月支取公中五百两银子。
看似十分的宽松慈爱,其实贾琏根本没准备支取这笔钱,他知道,门上,账房各处都有贾母的人,一旦动了这钱,出门吃了什么饭菜都有人告诉贾母。
在府里调养了些日子,总闷在房里盘算也不如出门看看,主要是去看看名下的铺子,因贾府没分家,贾琏名下的多是他亲娘张太太的嫁装铺子。
张太太娘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嫡女出嫁,又是嫁给贾赦这个国公之子,也陪送了两个京郊小庄子和四家铺子。
其中两家做布匹生意,一家做首饰胭脂生意,一家做书画生意,都是清静门面。
布匹铺子主要卖些粗布,日常绣品,没有什么名贵的面料,生意不温不火,但也是做了十几年的老生意,因此进项倒也稳定,一家由碧荷爹管着,一家由另一户姓张的陪房管着。
每月管事掌柜都来给他交账和银子,差不多每家三四十两上下。
书画铺子和首饰胭脂铺子进项多些,但投入也大些,但三月初两位管事来交帐。
上辈子干了三年村官也没少和扶贫财务预算支出类打交道的贾琏,一眼就看出了账本的问题,不过也是这两位管事并未太用心糊弄贾琏,假账根本就没好好做。
因此三月初六这日,贾琏点了兴儿和隆儿两人随行,也没乘车,溜溜达达就去了书画铺子里。
正是上午时分,一个小伙计守着店正理着书,铺子内几个书架,多数没放满,摆着些蒙书,四书五经,经义注解,世情话本,游记字帖。
另有些陶瓷画筒,插着几卷书画,还有几个扇面打开着立在高层架上。
贾琏迈步进来,打眼看了看铺子,倒是打理的井井有条,又随意取了书翻了翻内页,这是一本手抄的千字文,想必是学子为了生计抄的,一笔字虽无风骨却也整齐无涂改,纸页装订也都工整。
此时小伙计见他闲逛着,笑盈盈走过来招呼:“问公子好,公子可要看点什么书?科考的还是消遣的,咱们远山书铺都有得。”
小伙计态度谦卑,笑盈满面,问话也轻声细语,贾琏心内点了点头,看来这掌柜管店管人是有几分本事,不过也正是奇怪在这点上,这样齐整的店,怎么可能每月只盈利六十两?
贾琏给兴儿一个眼色,兴儿机灵立刻上前道:“这是店里的东家琏二爷,你不认得,叫你们掌柜出来。”
小伙计倒不慌不忙,先给贾琏打了个千,又将贾琏往里间引:“原来是琏二爷来巡店,请东家和两位哥哥后头先坐,我这就叫掌柜的来。”
行事有度,心性沉稳,贾琏那爱扒拉人回窝里的手又蠢蠢欲动,先是点了点头,和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计知道这是叫东家看上了,哪怕平日再沉稳难掩喜色:“回东家话,小的四喜。东家先请坐,我这就去唤掌柜。”
四喜急急掀了帘子往后院走,敲房门的时候不免带出来些急促,杨掌柜不悦地拉开了木门:
“我平日不是叫你多沉稳些,那些读书的老爷们最不得意慌慌忙忙的样儿!”
四喜粗粗点了点头,抢过杨掌柜的话头:“好掌柜,这些话儿后头再教我,咱们东家一位叫琏二爷的来了!这会儿正在里间等您呢!”
杨掌柜并不怕,一个十几岁都还没娶亲的黄毛小子如何看得明白账本?他掸掸棉袍,斜睨了眼四喜:
“慌什么,你自去前头守着店,我去拜见琏二爷就是。”
说完就捧着他那对襟褂儿都遮不住的大肚子朝里间走去,晃晃悠悠的背影像极了四喜小时候见到过的地主老爷。
四喜站在房门口,轻轻扇了一下自个儿的脸,轻声斥了自己一句:“叫你多嘴,看人家可领你的情?”
这头杨掌柜打了帘子进来里间,胖脸上团着一堆笑:“小的问二爷好!今儿怎么想起来上咱们书铺里转转了?可是要找什么书?”
贾琏含着笑:“正是要找呢!有本书太太生前嘱咐我月月都要看的,谁知下头人竟没给我送好的来。
今日想起来了,便来咱们这儿找找,杨掌柜把店管的极好,想必我一说,杨掌柜肯定‘如数家珍’,立时便能找出来,是也不是?”
杨掌柜眉头微动,笑容不变,仿佛并未听出贾琏的弦外之音:“担不起二爷的夸,只是蒙先太太看中,替二爷守着这铺子罢了,二爷但凡吩咐,小的亲自过手给您找书,必定呈上最好的!”
这一问一答,贾琏便知道杨掌柜是个聪明人,直接示意隆儿把带着的假账本递给杨掌柜,接着道:“有了杨掌柜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这书里谬误极多,我实在看不下去,动手改了改,杨掌柜替我掌掌眼,看看我改的可对?”
杨掌柜已经认出隆儿手里正是他才交过去没几天的二月账本,他竭力维持脸上的笑,接过账本的时候却仿佛重若千钧,胖手指一直在抖。
翻开第一页,杨掌柜直接扑通跪了下去,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只见掉落在地的账本内页,被朱笔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又写了一行“贰佰柒拾肆两零陆钱”
这正是二月远山书铺的纯利润!看着杨掌柜跪在地上说不出来的样子,贾琏面上一派淡然,心内其实大喊芜湖。
现代的正义铁拳终于跨过时间打在了古时的奸商身上,实在是爽!不亏他拿出现代的计算器猛算了一个通宵才得出正确利润!
因杨掌柜本身就是身契在贾琏手里的家生奴才,本身管店用人的本事是有,只是这些年因贾琏不管事喂肥了他的胆,贪墨主家财物本就是打死不论的大罪,被贾琏勘破之后忙不迭交代了始末求饶,贾琏罚过他交还所有贪墨银两,又将四喜提成副管事。
念在他管店尚算尽心,也不曾完全打碎他的希望,远山书铺月均盈利在二百六七十两上下,春闱秋闱前后能到三百余两,因此告诉杨掌柜,若能把月均提到二百九十两以上,多出的部分与他十抽一。
杨掌柜是聪明人,知道犯了大错还能继续管店已经是主家仁慈,因此能有如今的处置已经感激涕零,指天发誓地要一辈子为贾琏卖命。
处理完书铺的事,时间还早,贾琏带着兴儿隆儿预备再去胭脂铺,从书铺在的芝麻胡同到胭脂首饰铺在的甜水胡同要走大概一刻钟,贾琏腹内空空,早上吃的点心早消化了干净。
他也不愿再去酒楼正经吃一顿,路过路边翻腾着热气的包子小摊,揣了俩胖乎乎肉包子,也不管摊主和路人奇异的眼神,又在隔壁馄饨铺坐定,旁边的食客纷纷互相对视,心内疑问:
一个锦衣贵公子,怎么会和穿粗布麻衣的他们吃同一样吃食?
贾琏倒是坦然自若,招来摊主要了大碗的肉馄饨,并且小心翼翼数出十五个大钱,剩下的依旧宝贝地揣进怀里,又叫俩小厮自去吃饭,两刻钟内回来便是。
等馄饨下锅,他又溜溜达达去看摊主煮馄饨,京城内多吃饺子,馄饨是南方吃法,皮薄馅儿小,热水汆烫很快就能出锅,小馄饨下锅,随着沸水上下翻腾,仿佛一尾尾游鱼在上下翻动。
馄饨很快煮好,贾琏半步不离的看着摊主打汤舀馄饨,又紧跟着摊主给他端到饭桌上,这才拱手一笑。
贾琏坐定,舀了一颗送进嘴里,小馄饨并不如现代的那么白,泛着微微的小麦黄,入口先尝到馄饨皮的滑韧,牙齿轻轻咬下,就能尝到鲜肉,肉馅不多,但滋味十足。
刚煮好的馄饨很烫,把贾琏烫出了生理眼泪,三月微寒的天气里,馄饨汤氤氲出的热气模糊了贾琏的视线。
叫他想起在现代的时候,他刚去驻村,那会每次从村里去镇上汇报工作,他就爱去一家馄饨店。
店主是个大娘,做的馄饨也是汤鲜味美,就是见了他总笑吟吟的管他叫小贾书记,每次都听得贾琏通红着脸急忙摆手,恨不得脚趾扣出个地道藏进去。
后来没过半年,大娘的儿子生了病,开了十多年的馄饨店变成了馄饨摊,汤鲜味美的小馄饨变成了嚼不动的硬皮和腥臊的肉。
大娘再见了他,还哭着跟他借钱,贾琏当时一个月工资两千八,在她这吃馄饨从来不舍得加卤蛋的工资水平。
大娘见贾琏不接借钱的话茬,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哭嚎,说当官的只知道贪钱,贪了钱怎么还能潇洒过好日子。
又说老天爷不开眼,有钱人都该去死,可怜他儿子生了病没人管,她还要出来卖馄饨挣活命钱。
贾琏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拉开拉链,伸进衣服内兜,那里放着他才领的工资,一千块一卷,一共两卷加八张,从贾琏有动作起,大娘就停止了哭嚎,眼神紧紧黏着他的手。
他掏出一卷钱递给大娘,那是1000块,大娘抢似的接过来,塞进油腻腻的围裙前兜里,嘴里忙不迭感谢:
“贾书记,你跟那些当官的不一样,你见不得老百姓过苦日子。你当书记的,这都小钱,哪里搂一把一下就有了……”
贾琏一声不吭,放下只吃了一口的馄饨,抬脚绕过大娘,坐了俩小时晃晃悠悠的中巴车回到了村里。
他用小锅在办公室兼宿舍煮了半个月的方便面,熬出一份特色农业扶贫助农计划书交了上去,从此一头扎进农业扶贫工作就是三年。
后来那三年,不是一个苦字能说完。他本以为自己上学时被女同学羡慕的白皮肤是真的晒不黑。原来只要晒红晒脱皮的次数够多,也会晒黑。
不过黑了也好,黑了就不会因为只在烈日下肩挑一天果树苗,晚上后脖子就大块的脱皮,疼的他身都不能翻,只能趴着睡。
不过也正是种果树时晒出的这身黑皮,才让他后来带队修四十里山路的那五个月坚持了下来,没有因为晒伤而换人。
他心里清楚,这事儿换了别人领队,跟着干活的村民别说每天修路还能领补贴了,能不能吃上工作餐都是问题,所以,他只能坚持,也必须坚持。
那会儿干活,每个人都没力气说话,咬着牙弓着腰,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挖土方,灌水泥,汗水迷进眼睛里,也掉地上摔八瓣。
那时候,他总是想起那碗没吃完的小馄饨和馄饨店的大娘。贾琏没有去怪谁,又能怪谁呢?
他知道,都是穷闹的。
想起那会儿的巧克力色黑皮,贾琏轻轻晃了晃头,又看了看现在自己拿着勺子白的像葱节儿似的手指,咧着嘴无声的笑了笑。
低头唏哩呼噜的吃完了一碗馄饨,又就着馄饨汤把俩包子也吃了,穿棉袄的天气里,他吃出了一额头的细汗。
但贾琏越吃心里越痛快,这些日子在荣国府日日滋补,顿顿调养,珍贵食材药材不知用了凡几,但都不如这顿来的痛快,他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放下碗,粗瓷汤碗磕在木桌上,碗里干干净净。
贾琏想,他终于吃完了三年前那碗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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