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无声诗

往事散入云烟,仙山坠为凡壤,刹那间便隔过了三百年的悠悠尘梦。

午时过半,云衣收起纸鹤,正欲回屋,肩膀陡然被人重拍,头顶传来一声嬉笑:“咱们的头牌斩获两场优胜,怎么不喜反愁呢?”

仰头望去,只见嫣梨带着一众姐妹挤过来,稀罕道:“真是活久见,居然还能看到你害相思病的模样。”

“我是为书画科犯难。”她搪塞道。

“这东西又不是能速成的,留三天准备足矣,回头让弄音帮你参谋参谋。”嫣梨抖着手绢挑逗问,“嗳,大伙儿搜罗来不少关于江道君的八卦,要不要听?”

自己人总比外人靠谱,云衣心头一动,表面仍道:“无聊。”

一个男人罢了,她不能这般掉身价。

不起身便等于默许,弄音的伤已好了大半,笑盈盈迎上来:“你一向看不上贩夫走卒,殊不知消息情报还是要从市井里头打听。”

云衣睨她:“有话直说,少阴阳我。”

弄音含着恼意搡了一把这心比天高的丫头,道:“两百多年前天下大乱,陆轻衣欺师灭祖,四处妄为霸凌,不论男女,只要看上的便都掳了回去。江道君便是在这时候出使落稽山,意图招安妖女,共御魔道。”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陆轻衣没多久便同意了合作。但才行进到西泱关,戚家军和江氏精锐便起了内部冲突,加上魔道偷袭,两败俱伤,仙妖联盟就此破裂。”

“陆轻衣折了猛将,一口咬定是仙门从中作梗,逼江道君自封筋脉,在落稽山为质,期间依旧时不时到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说到一半,玲珑凑过来打断:“等等,等等,我怎么从赌坊里听说是仙门远交近攻,假意投诚,故意挑衅,江道君则是去做卧底的?陆轻衣死后妖族没落至今,最终还是仙门赢了大头。”

弄音并未注意两种说法对于妖女评价的微妙差异,只道:“我是从酒楼听来的,总之都是江道君在妖窟一住十年。那妖女如狼似虎,不管江道君是主动还是被迫,肯定不干净了。”

说罢,大家都笑起来:“可惜上清道宗第一高岭之花就这么被糟蹋了。”

天生道骨灵力充沛,江雪鸿又生得那般禁欲模样,是个雌的都把持不住。

云衣深知妖族的劣根性,一阵心塞:“后来呢?”

嫣梨接过话茬,宽慰道:“江道君虽然赔了身子,但也同仙门里应外合,一举擒获妖女。整整十二枚封魔钉,听说囚车里的血都淌了一路,下手这般重,肯定没有私情的。”

身为烟花女子,本就不该计较男人的身子干净与否,但云衣总觉得不甚舒坦,较真问:“没有私情,他为什么还让妖女越狱了?”

嫣梨立刻解释道:“听说陆轻衣与魔道有染,当时神族湮灭,只有暮水灵泉有净化之力,陆轻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声东击西,破坏了泉眼。江道君护着那圣女,才让她盗宝越狱,差点毁了昆吾剑冢。”

话毕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暮水圣女早与上清道宗掌门成婚了。”

句句维护着那个目的不明的男人,云衣不禁问:“这么替他说话,你收了江雪鸿的银子了?”

嫣梨喉头一哽,一腔委屈无从开口。

一时贪欢,不论长久。仙妖之间隔着天堑,她本不想撮合,偏偏阁主下了死任务,好像不把云衣卖出去,寻常阁就别指望安生了。

她美目微瞪:“我是为你谋划!江寂尘未婚未娶,这两百年在道君府修补秘宝,期间只收了两位弟子,清心寡欲得很。你心高气傲,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用点手段不愁当不上主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云衣却再听不下去,讽刺更甚:“道听途说也能当真?你们见过陆轻衣吗?”

她的不悦都写在脸上,姐妹们不知缘由,互相瞅了瞅,接连摇头。

“陆轻衣好像是花妖?”

“云衣也是花妖,这么巧?”

“也许不是一个品种呢?”

云衣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仙门元老中定有人识得落稽山旧主,白谦没必要撒一个容易被戳穿的谎,她与陆轻衣一定有某种相似之处。既然有这段往事,江雪鸿要么有私心,要么就是恨透了陆轻衣,无论何种态度,都是对她别有用心。

妖女,圣女,道宗里头说不定还有不少思凡的道姑,她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指望一个男人伸出援手。心思起落与其被这种事牵着,不如好好准备群芳会,待自己有了权力,才能把前世今生梳理清楚。

开解的效果适得其反,无人再敢登门打搅。云衣辗转反侧彻夜,睁眼便已到了复赛当日。

五十二处书案在大厅排为整齐的矩阵,待到人齐,秋娘在帘后请示过宋鉴,片刻后,又捧着卷轴缓步出来。

题面极简,正中间只有一行手书的“风花雪月”四字,左下角用小楷备注:作画题诗,不限任何,日落前离场即可。

往年都是分人分题,若打通关系,便可提前打好腹稿。对青楼女子而言,吟诗作画不过是加一门技艺,往往不会深入钻研,她们所擅长的也都是富贵花开一类的花鸟小景,面对这样一个光秃秃的题目,雕虫小技都没了用武之地。

云衣同众人一样面露难色,起草了数稿,也没画出满意的构图。

风花雪月都是虚像,难以用墨笔勾勒,若专精于刻画某物,难免有偏题之嫌。但若只是描摹四幅小景,又容易落了俗套。

云衣盯着那挂于高堂上的大字半晌,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浮起那个如雪如尘的影子。

挽袖悬腕,提笔蘸墨,素纸上逐渐勾勒出一幅墨色侧颜——眼型细长,鼻梁笔挺,给人切玉分江的观感,薄唇又带了些许薄情的气韵,自成一首无声诗。

银冠将黑蓝长发半绾住,却又画蛇添足束了一条垂至肩后的墨蓝发带,两块黑白勾玉随风轻扬。青年两指夹着道符,身后背着长剑,衣袂晕染上同背景一样的烟云淡墨,襟度落拓似挺秀青竹,冷淡疏离似白露清霜。

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剪无关风月的皓雪孤花。

画中纸片并未填写咒符,云衣思索良久,仍不知落一道什么符最合适,索性留了白。

云衣随心涂抹,颇为自得搁笔,从上至下欣赏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她竟又在想江雪鸿了?!

选手中已有不少人交卷,但眼下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云衣暗骂着自己不争气的心思,正欲改题重画,脚底陡然传来一阵颤动,会场内的光线也骤然暗下,周遭空间撕裂开来。

怀中纸鹤倏亮,在少女周身形成一道淡金结界,护着她平稳落地。云衣迎着风暴睁眼,正瞧见宋鉴跳入暗黑裂隙,挡下一束冲向戚浮欢的光刃。

他取笔为刃,迅速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空间通道处设下支柱,硬生生撑开一个出口。秋娘反应极快,对众人道:“公子断后,你们先走!”

血腐之气弥散开来,黑暗深处不知有什么在低吼。临近出口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云衣离得稍远,身边同伴又在跌落时摔得不轻,她不顾凶险,先扶起玲珑送到出口,又转身去搀嫣梨。

这一番耽搁下来,受困者只余几人,众人正要往出口去,宋鉴执笔的手忽而传来一声筋骨断裂的脆声,光柱骤灭,黑雾如海浪席卷而来,未及撤离的几人都被拖入无边黑暗。

一连串天翻地覆的颠簸后,他们陷在一片渺无边界的虚无之中,视线范围不足十步,根本无法找到出口。

宋鉴力竭,咳出一大口血,戚浮欢忙扶住他,担忧问:“你还好吧?”

“无碍,都是旧伤。”宋鉴取出怀中传音镜,坐下调息,“秋娘,外头如何了?”

镜里传来秋娘的声音:“回公子,我身边共有四十九位娘子,无人重伤,公子可有受伤?”

“我无事,好生安顿她们,”宋鉴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吩咐道,“这邪阵来由不明,派人在会场周边仔细查查。”

这样算来,被困的只有云衣、嫣梨、戚浮欢三位,连他共四人。

功力最弱的嫣梨先是一阵眩晕,随即跌下。

云衣有符咒护身,感受不到邪阵的威压,急问:“怎么了?”

嫣梨几乎喘不上气,干脆直接脱离了躯壳,用鬼身漂浮在半空:“好像有东西在吸我的灵力。”

宋鉴也损耗颇多,袖中滴下几缕红线:“这芥子空间看似静止,实则是个聚灵阵,从里面很难突破,必须等秋娘她们找到阵眼。”

这家伙看起来身手敏捷,原来竟是个指望不上的草包。戚浮欢忍不住怼道:“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宋鉴运功疗伤,彬彬有礼提醒:“戚姑娘,嚷叫更容易让灵力流逝。”

他明嘲暗讽,戚浮欢斗嘴不过,选了处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忽听他问:“方才那杀招是冲戚姑娘来的,你近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戚浮欢对这总是迟到的关心一阵厌弃:“怎么,你想因为取代霜思参赛治我的罪吗?”

宋鉴不置可否:“比起这个,我更好奇戚姑娘出身不凡,何必为争一个凡间花魁之位躲躲藏藏?”

戚浮欢昂首道:“声影楼鬼市知道吗?我早就在那里打听到你的计划了,这次群芳会根本不是为了选花魁。”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快乐,给大家拜个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