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咒散碎成烟,江雪鸿指尖凝诀渡入云衣心脉,似在探查她的伤势。
虚惊一场,云衣仍是腿软心颤,道:“只有些擦碰,不妨事。”
江雪鸿似没听见,面色冷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云衣心跳一滞,连敬语都忘了用:“你放我下来!”
“伤势不轻,静养为宜。”
“我哪里有伤……”话未说完,猝然对上一双清深的眼。
眸底沉蓝,像狂风暴雨后的海静波平,同榻而眠时,他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于淡漠之中暗藏一抹无名的念。
他指的,不会是那夜……
云衣脸颊一烫,不吱声了:不会吧,这都能探出来?!同样是颠鸾倒凤,为什么他就可以可以全身而退?
周遭众人看到来人凭空骤现,衣着不凡,忙围了上来:“道长您评评理,一定要让那莽夫赔我的梁柱!”
“颠倒黑白!俺的汗血宝马平日乖顺得很,都怪你这鞭炮!”
“我的新店面还被撞得七零八落呢!”
嘈嘈杂杂一片混乱,如山倒海的威压陡然降下。江雪鸿冷声开口:“马匹失控,驭者有过,闹市悬梁,梓人当罚。”
他环顾一圈,转向新店主人:“巫祸已平,尔等今效仿其俗,意欲何为?”
据传巫族狼子野心,四百年前被玉京清剿全灭。这事往小了说只是效仿了一个仪式,但真的上纲上线起来,便是与仙门作对,意图谋逆。
当事人都被斥责一顿,有人不服道:“那这妖女招摇过市就不用惩处吗?”
无数视线直逼云衣,江雪鸿眸光倏闪,未曾吟诀,围观者心口却陡然传来一阵冷痛,好似被一柄冰剑贯穿胸膛。
人们只知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却几乎忘了,三年前道魔之战,此人不出山门,只凭剑意便能平乱千里,平庸之辈怎敢在他眼底逞威作福?
“一隅之见。”江雪鸿冷冷落下四字,抬步便走。
看出他要寻医,躲在一旁的嫣梨忙拦道:“江道君,寻常阁有医师。”
云衣并非凡人,去了医馆不免惹人非议。
江雪鸿脚步不停。
云衣也扯了扯青年的衣襟:“道君,我没事。”
“嗯。”仍未理会。
云衣本指望嫣梨再帮忙周旋两句,孰料她瞥见男人身上危险闪烁的阴阳令,即刻转了态度:“那您和云衣慢聊,回头将她完完整整送回阁里就好。”
话毕甩出一个“苟富贵毋相忘”的眼神,溜得比泥鳅还快。
“……”有时候,女人也未必比男人靠谱。
身着道服却怀抱佳人,简直比她招摇过市还要吸引眼球。万一教她的客人看见了,不是平白添乱吗?
云衣头皮发麻,生硬劝道:“凡间人多眼杂,道君与我这般接触,恐怕对清誉不利。”
江雪鸿难得用了尊称:“本尊未立功名,何来清誉?”
他是玉京道尊独子,未及成年便封了“寂尘道君”,本可谓前途无量。两百年前却因监管不力,放跑了死牢重犯,绝杀阵更差点毁了昆吾剑冢。这些年除了看守封印,便只是在将功补过。
云衣哑然,欲盖弥彰把头埋进他雪一样的胸膛,不让自己露脸。
这怀抱平和又安稳,既没有纨绔子弟的左右逢源,也没有生涩少年的退避不及。被这样抱着,她仿佛同寻常小家碧玉一样,值得独一无二的珍重以待。
察觉她的动作,江雪鸿反倒更抱紧了些:“疼?”
“有点累。”云衣话音刚落,辫子上藏着无极引的透明珠饰一亮,灵力汹涌而来。
算了,看见便看见,她又不是名花有主,何况千两黄金也抵不过这具天生道骨的灵躯。
江雪鸿步伐极快,很快抵达一处不起眼的私宅。竹径清幽,间错种着数枝白梅,浑然不像个医馆。
门前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笺:除了美女,统统不治。
江雪鸿唤道:“邵忻。”
片刻后,里头传来颇不耐烦的慵懒男声:“眼瞎不认字是不是?天生道骨有什么好治的!上元节放鸽子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
木门向两边推开,邵忻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三尺之内不得近身的寂尘道君,正抱着一个人比花娇的二八少女——“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顿了一瞬,他重新打开门,掐着脸颊好半晌才确定眼前不是幻觉,浑身一抖,吓得狐狸耳朵都炸了出来:“云、云……”
头牌娘子怎么会来他这破落地方?还是被江雪鸿抱来的?!去个青楼也能把人家姑娘伤到送医馆?!!
“左臂尺骨侧下三寸,擦伤。”江雪鸿毫不见外,抱着人便去了里屋。
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几一床一榻,装饰简陋,不设围挡,一看便是临时居所。
邵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察言观色。只见万金之躯的寂尘道君又是移座除尘,又是驱寒添炭——哪里是对露水情缘的态度。
思及他当日种种魔怔,邵忻脑内飞旋,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这横空出世的云娘子,怕不就是那传说中祸乱乾坤的妖女……陆轻衣吧?
三魂七魄都祭了绝杀阵,居然还能复活?死囚转世,若教仙门上头知道,那还得了?
江雪鸿远送来一道冷然视线,硬生生压下了他满腹狐疑。
邵忻在心底叫嚣起来:绝对是了!还不让他点破!怕是酝酿着什么坏心思呢!
云衣不知此间暗流涌动,配合邵忻检查过伤势,听他道:“只是小擦小碰,云姑娘只需用药热敷几日便可痊愈。”
说得简单又敷衍,云衣不太信服:“你用心治,银钱好说,我可是还要参加花魁赛的,回头别留下疤痕。”
“我以项上人头向云姑娘担保,绝对不会留疤。”邵忻口气恭敬又郑重,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一口一个‘云姑娘’,公子在寻常阁的时候明明只唤我‘阿云’。”云衣倏笑,颇为亲昵地捏了捏那烟粉色的狐耳。
邵忻是寻常阁的常客,可惜人妖混血灵力驳杂,云衣素来瞧不上他。但能让寂尘道君登门,医术想必不凡,有必要再拉拢一二。
她拂起长袖,不忘雨露均沾:“若非今日身体抱恙,云衣真愿共同侍奉两位公子。”
衣裙因擦碰破损了些许,随着那撩人的动作,又露出不少紧致肌肤,美得要命,但江雪鸿杀人的视线更要命。
早知道新来的头牌娘子是女魔头转世,他怎么敢靠近寻常阁!
“不必不必!”邵忻汗毛倒竖,战战兢兢问,“您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云衣摇头,卷着袖子正反翻看,疑惑问:“我撞得不轻,为何到现在没什么痛感?”
自从有了镇魂珠,她的五感便都恢复了,但就算灵力再充沛,也不至于刀枪不入。
“云姑娘自是吉人天相……”邵忻赔笑着,突然脸色一凝,迅速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鼻尖嗅了嗅,“你去哪儿了?”
“夜岭。”
“伤了?”
“小伤。”
“别硬压着血腥味儿了,”邵忻斥他,“脱。”
江雪鸿仍矗在门边。
邵忻挤眉弄眼上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看在两百年交情的份上,本狐仙提点你一句——”
“想让女人心软,得先学会示弱。”
江雪鸿面含疑惑,到底是配合解下了道袍。
他脸色如常,外层叠袖亦看不出任何异常,里头的白衣早却已是一片猩红。邵忻沉着脸掀开那层贴在皮肉上的布料,只见鬼魅抓痕凌乱遍布,而在与云衣伤口同样的地方,赫然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云衣骇然惊呼,再没撩拨的心思,急忙上前:“怎么伤成这样的?”
江雪鸿言简意赅:“符咒。”
“什么符?”
“平安符。”
平平无奇的一张符纸,居然真能逢凶化吉。
“寻常平安符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用?道君真会诓人。”
眼看气氛僵持,江雪鸿偏没了任何话,邵忻赶紧解释:“名字都是随意取的,此符可替人挡灾,也算是护姑娘平安了。”
因果轮回不可消弭,却可偷梁换柱。
咒术以魂契为引,无论修为深浅,都可将同等程度的伤害转嫁给对方,曾有魔修借此找替死鬼,故被仙门列为邪符,但江雪鸿反倒借着前世与陆轻衣的魂契残痕,直接将主符给了修为浅薄的云衣。
云衣不知其中细节,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创面,心头一阵凌乱。
那句“伤势不轻”原来是这个意思。
天生一副好模样,云衣平日得到的“特殊照顾”不在少数,但锦上添花不胜枚举,却鲜见雪中送炭。
江雪鸿伤成这样,竟还抱了她一路。无情之人都这么傻吗?
吃软不吃硬的心被撬开一隅,邵忻见状,火速递给江雪鸿一个“主动出击”的眼神,把药箱推给少女,借故退出。
云衣本就是轻伤,只因平日娇惯,难免造作了些。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试探问:“我替道君上药?”
记忆里的她没什么药理常识,也算不上细心人。然而,江雪鸿一句“不必”滑到舌尖却变成了:“好。”
一对红酥手扶上胳膊,看似柔软无力,长指甲却刮得人格外生疼。点药不知轻重,伤口也裹得时松时紧。
云衣看他没什么表情,只当无碍,难得真心道:“今日多谢道君搭救。”
痛感丝毫没有影响江雪鸿的表情管理:“持剑驭符,除魔证道,本是我职责所在。”
只不过他要除的,是心魔。
云衣用绷带绑了个密不透气的结,含笑挑逗他:“道君应该说:‘云姑娘平安,便是我一生最大幸事了。’”
“为何要这般回答?”
“其他公子都是这般讨我欢喜的。”
江雪鸿边披衣边斟酌着“欢喜”的意思,问:“那些人都让你觉得欢喜了吗?”
“那是自然。”云衣扫过青年衣襟垂袖上因赶路染上的风尘,娇俏眨眼,“不过道君这般,我也是欢喜的。”
她生来便要做万众瞩目的星,从不会嫌弃仰慕者众多。
江雪鸿将瓶瓶罐罐收拾得一刷齐,沉思许久,仍不能理解云衣话中含义。比起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换下那四枚劣等镇魂珠,他在意的另有他事。
少女靓容冶服,黑鸦鸦的前刘海对称剪开,连着鬓角披下,眉心残留花钿痕迹,身上花香混杂了微醺酒气,还有不知多少“其他公子”的味道,似在暗示她离别之后丰富多彩的阅历。
禁符百日之内只能使用一次,分别不久,云衣却已遭遇了性命之忧。从现在起,他必须寸步不离守着。
只为,护她平安罢了。
见她要走,江雪鸿起身道:“我送你。”
“道君的伤……”
“无妨。”
云衣思及近日晦气事颇多,有个人护送也好,欣然应下,却见他从门后取了件厚实无比的崭新女式狐裘递来。
“这不是邵公子的东西?”
虽然妖修不似凡人那般畏寒,但衣衫破损,这般行路难免惹眼。问题在于,看病不给诊金就罢了,竟还顺手牵羊。
江雪鸿不以为意:“他皮厚。”
那意思是,这东西邵忻用不着。
云衣不知此举的报复意味,眼角一抽:“这不会是邵公子的自己的毛吧?”
邵忻一向吝啬,用来讨好女子的赠礼也是从身上薅的,江雪鸿早司空见惯:“入冬还会长。”
云衣不禁莞尔,取过狐裘披在肩上:“江道君看上去不苟言笑,居然还挺会说笑的。”
日色偏西,将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像两道永远无法触碰彼此的平行线。
思及邵忻的“提点”,江雪鸿试着打破沉默,主动问:“那簪子,为何毁了再购?”
云衣疑惑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头顶的绿雪含芳簪,问:“这么明显?”
难道是她记错了款式?这可坏了,眼下店铺都已打烊,要上哪儿去重新买?
江雪鸿似看出她所想:“与先前那支有九分相似,只我平日看事物比常人细致些。”
“什么细枝末节都记得?”
“嗯。”
云衣放下心来,抛出一个高难度问题:“那道君还记得我上元夜舞戴了几只纯金饰物吗?”
舞台与观众席隔着不少距离,她又旋得极快,何况旁人大多只在意那绝色的脸庞,怎会细看装饰品。
江雪鸿短暂回忆片刻,道:“耳坠半边,左腕三只,右臂环一只,足踝各两只,共九只。”
说得分毫不差,云衣难以置信:“你是留影珠成精吧?”
江雪鸿老实道:“寂尘双亲都是仙族正统传承,并非妖修。”
“开个玩笑而已,谁问你祖宗八代了?”云衣故作为难道,“这可坏了,那今后我不能在道君面前穿同样的衣裙了。”
江雪鸿脚步骤顿。
陆轻衣素来万事不挂心,不记得与他的约定,不在乎他的偏好,只知尽兴随心,从不谋划明朝,可云衣却会同他说起“今后”。
他眸色一软:“云衣。”
“怎么了?”
少女迎着夕阳回眸,烟粉狐裘衬着玉雪面颊,勾魂摄魄的瞳孔里夕光闪烁,仿若一幅彩绘的天女画像。
手臂的伤痛,抵不过此刻心头的痒意。
若能一直在那个“今后”里,心魔不除也无妨。
江雪鸿凝望着云衣,柔声道:“你很好。”
这些年,无数人恋慕于她的美,沉迷于她的媚,却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好。
云衣神色微动,待行至偏僻之处,捉过他未伤到的那只胳膊,脚尖一踮,不假思索吻了上去。
地上分离的人影重合到一处,直到周边暮金全部沉入黑暗,才堪堪分开。
“道君这样,我今晚都不想见客了。”她撒娇着说。
作者有话要说:#一些江式双标
云衣:一句话解释我和陆轻衣的关系。
江雪鸿:她是她,你是你。
云衣:听说陆轻衣也有公主抱和平安符?
江雪鸿:更正,你就是她。
云衣:你心里到底有几个我???
江雪鸿:一个或两个,看心情。
——总之,不要和精神状态异常人士讨论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