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薛白赫(六)

“好香啊,果然是你,这么多年藏在流云郡里,原来还有这么美味的血肉。”

“那一点点血腥味都如此美妙,若不是担心到手的鸭子飞了,我还真不想通知其他妖。”

“……”

面目可憎的妖物挤成一团,拉长成一大团厚重的阴影。

琼慈手里握着的探妖镜越发浓郁的黑,映照出她略有些苍白的面容。

她迅速地回顾梦境,彼时她同薛白赫退婚之后,就回到了青阳郡,可没有经历过这一遭。

妖族与人族的修行方法不同,加之其领地往往在灵气稀薄、偏僻贫瘠的地方,修行速度就愈发得慢。

一般来说,修行五十年的妖物才能相当于风行境的修士。

可八百年前,妖族里新兴起一种修行之道,便是以人族修士的血肉为食,辅以秘法,可以大大缩短修行时限。

从那时候起,妖族与人族之间的争斗冲突便无可挽回地变得频繁,前前后后历经了数百次生灵涂炭的大战。

也只有近百年,鬼族逐渐兴盛之后,妖族和人族不得已签订了一个维持表面平衡的停战之书,但暗地里相互猎杀的事情数不胜数。

但是……再怎么暗地里的猎杀,也没有这么夸张。

少说上千只五十年修为以上的妖物将薛宅团团围住,整个流云郡却仿佛陷在沉寂里,丝毫没有动静。

薛白赫的剑尖上沾满了血迹,神色却还显悠闲:“真是辛苦各位来此了,想吃我的血肉来这么多只,我这身板,怕是不够你们分啊。”

剑光飘逸一转,出手便是流云剑法其十——暮云合璧。

数十道剑光在几个转瞬间斩出,虚虚实实交织在一块,恍若日暮时夕阳永不停息地蔓延,一瞬割下数十只妖物的头颅——

血如溪流溅起之时,在虚空里飞起一个高高的弧度。

只一剑,便倒了一大片妖物,身躯还是热的,便已经永远倒在流云郡冰冷的青石板上。

其后的妖物动作略有一滞,最后还是一只狐妖先行开口:“这小子不过风行境,剑法能有多高超,我们这么多妖,堆能把他堆死。”

一只足足有三米长的妖物直起身,落下一大团影子,恶狠狠道:“薛白赫,少做无畏的挣扎,今日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薛白赫拍手叫好:“说得对,既然我今日无论如何也会死在这里,那我多杀点妖,不是给你们减少竞争对手吗?”

贪婪的、嗜血的、令人作呕的、渴望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薛白赫也不觉得害怕,他甚至觉得血脉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沸腾。

有妖物突破了薛宅的结界,琼慈不得已祭出连青伞,杀了七八只妖。

虽然还远没有到力竭的地步,她杀的时候也甚是游刃有余,可是这很憋屈啊。

这一看就是薛白赫惹出来的大麻烦,流云郡能这么静悄悄,他必定早有预谋,她和薛白赫无亲无故,凭什么替他分担这桩大麻烦。

琼慈:“薛白赫,流云郡藏有这么多妖物,你早应该上达天听,让仙门世家的人来处理这件事。”

薛白赫这才想起来还有位大小姐,稍稍从杀戮的兴奋感里脱离出,剑尖淌血,他却笑得一派温和:“反正它们早晚都要死的,我自己的仇,若不能自己报,便浑身如蚂蚁在爬。”

他话音还未落,手中剑出,剑落,银白色的剑光冲天而起,打旋的枯叶还未落,一片妖物先中剑倒地。

琼慈守在他身后,自觉被薛白赫连累,对杀妖物之事很敷衍,时不时放几只漏网之鱼过去袭击薛白赫的后背。

但他确实剑法了得,流云剑法恐怕已至大圆满之境,一招流云剑法其七——坐看云起,便犹如云过雨歇,轻飘飘地、看起来毫不费劲地掠过妖物的心脉。

使剑的同时他还有闲心放狠话,甚至是笑容满面的,把这些妖物是气得牙痒痒。

琼慈看不透他的想法:“它们也没说错,你剑法是很不错,但只是这种程度,你不可能把它们杀完的。”

薛白赫有些奇怪,赵琼慈怎么还没走。

青阳赵氏的大小姐,身上必定有许多保命和逃跑的灵物,这样的情形,应该是可以脱身的。

“大小姐真是有情有义,还肯留在这里陪我杀妖。”

琼慈:“你想多了。我只是想看看,等你力竭之时如何自掘坟墓,我自有办法脱身。”

何生和宗南走在流云郡的小道上,一边走一边在小道上以金陵丹砂布置着阵纹,再辅以千名草、朱曦彩等阵法材料。

他们动作很是麻利。

何生颇有些感慨地说道:“现下怕是整个流云郡的妖都去围攻老大了,我们只能干干这些打杂的事情。”

宗南:“仔细点,阵法不成一切都白费。凡人你都安排好了吧?”

何生:“害,你这说的什么话,胖爷我只需稍加谣言引导,再以少许财帛动人,更何况,那些人又不是傻的,这里妖物越来越多,他们难道傻乎乎送上门给妖物吃吗?”

宗南见他越说越起劲,催促道:“快别说话了,老大刚施展过一次断臂重生秘术,实力还未至巅峰,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呢。”

何生拍拍自己的脸:“是是是,也该给这些妖物一个了结了,但是老大要我们布的可是万古寂灭阵,此阵一开,是九死无生的杀阵,他要怎么逃出来?”

宗南以朱曦笔一挥,地上的阵纹光彩更甚,他语带忧虑,动作却毫不耽误。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俩实力低微,也只能相信老大了。”

妖物的尸体越堆越多,那些血悄无声息地浸透入青石板里,和隐隐约约的阵纹汇合到一起,发出黯淡的、难以被察觉的光。

这是真正的,用妖物为祭,以薛宅中心延伸出的万古寂灭阵。

薛白赫本不打算这么早和流云郡的妖物图穷匕见的,但是琼慈忽然找过来,他迫不得已断了一臂,这计划就不得不提前了。

剑法虽然依旧凌厉非凡,但灵力已有枯竭之意,薛白赫的挥剑难以避免地慢下来。

琼慈不知道他还留有什么后手,不免幸灾乐祸:“早说了你杀不完的,我先声明,我可不会救你……”

琼慈想起来一件事,梦境里她离开流云郡之后,是有听闻过流云郡的方位有妖物暴动,竹南谢氏还曾派出两位踏月境的大能前往镇压。

但她当时完全不在意薛白赫这个人,也就没有关注过这件事。

难道……就是这桩事吗?

那薛白赫肯定有办法从这千只妖物的手中逃生,说不定就能看到他出底牌。

薛白赫抬手一斩,剑气在石板上落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些妖物也没料到这个人如此棘手,如此久攻不下,势必将引来越来越多的妖物,万一将妖族的前辈引来了,这一身血肉还不知归了谁!

可除却那些打头阵的没脑子的妖物,在场的大多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哪里肯牺牲自己为别的妖做嫁衣。

妖物们面面相觑一番,便停下了动作,谁也不肯打头阵先去度过那道剑气。

薛白赫略有喘息的机会,对琼慈道:“大小姐,你再不走,来的妖物越来越强,说不定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琼慈:“我不信你这样的人,肯在流云郡与众妖血战到底,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后手。”

薛白赫笑道:“好吧,那还真有件事,看大小姐愿不愿意帮忙了。”

他压低了语调,掐了隔音法诀,笑意不减,眼神却冷下来,“我已在这里布置了许久的万古寂灭阵,再过一刻钟,这方圆百里都将陷入此阵,不会有一只活物逃出去。”

她就知道这人狡诈如狐。琼慈问:“那你准备怎么逃出去?”

以现在的情形,就算是她,也得用出泉落剑圣赠给她的一招剑式,再天级灵宝孤鸿铃开路,才能利落地脱身。

薛白赫展颜:“实不相瞒,在下曾经修过一门秘术,此术说来诡邪,长话短说便是——”

“只要大小姐能将我的一根手指,或是一块碎肉带出流云郡,我便能借此重生。”

什么?

霎时间,琼慈想起那小孩曾经说过的——“薛白赫曾经被妖物吃过。”。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可先前被薛白赫耍过几回,琼慈不想尽信他的话,问道:“那如果我不答应,你又要怎么逃出去?”

薛白赫无所谓似地,指了指天空里盘旋的乌鸦。

是了,他有一位朋友擅长操纵乌鸦,可以让乌鸦衔……着碎肉离去,可是,可是,仅凭碎肉就可以复生,这真的是人可以做到的吗?

琼慈犹豫着,分不清薛白赫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他已经握着剑,又对准妖物了。

剑势似浮云,无脉络,无规律,甚是随性而为,剑挥就如下笔挥毫。

黑色的身影穿梭在妖物的间隙里,丑陋可怖的妖物身躯重重地落在地上。

琼慈激起探灵玉,这是一样能够测问吉凶,探寻危险的灵物,随着探灵玉在虚空里飘起,杂乱无章的青石板上逐渐浮现起隐隐约约的阵纹。

琼慈虽在阵法上造诣不深,但是这阵纹杀意毕现,就算不是万古寂灭阵,想必也是大杀阵。

薛白赫也并非毫发无伤,他到底还是凡胎□□,一只七星巨虎妖在他的左肩胛骨重重划了一道,伤痕深得隐约可以见到白骨。

但令琼慈头晕目眩的是,那些妖物见了薛白赫的血,竟一个二个如发狂一般,直冲冲地就冲着这那滴落的血而去。

不是吧……琼慈想,虽然修士的血肉对它们是大补之物,但是薛白赫的血,对它们的吸引力竟然有这么大。

薛白赫连眉也没皱一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在自己的左臂上更深地划了一道,以血为饵,不断引诱着妖物前仆后继而来,再以流云剑法收割。

他回过头来,面色无比苍白,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大小姐,还不走?”

这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万古寂灭阵将成,风已经停息,经久不散的血腥味蔓延开来,妖兽惨叫和尖嚎的声音此起彼伏,剑光闪烁其中,就像是寂灭前零星挣扎的微光。

琼慈仰头望着盘旋的乌鸦,尽管很不愿意相信,但薛白赫说的似乎是真的。

他是真的想要和这千百只妖物一同埋葬在这里。

琼慈左手捏在遁地符上,久久没有按下去。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看着一个人在她面前被妖物分食而死。

左手腕一转,一枚透着冰寒之意的玉简便落在手心里,这里封存有泉落剑圣的一招剑式。

表姐赵和曦是泉落剑圣的关门弟子,这枚玉简是表姐此前特意为琼慈求来的护身法宝。

薛白赫正出完一招,忽觉右脚上一紧,一根捆仙索从他的右脚缠绕而上——

能在这个时候用出捆仙索的,只会有一个人。

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不知何时而来的天雷将周遭的妖物劈得皮开肉裂,周围为之一清。

他听见那位大小姐咬牙切齿地说:“薛白赫,你记住,从今以后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剑尚未出,如寒冰般的剑意先至,成百只妖物的动作为之一滞——

只一瞬,剑光的光辉盖过所有的光辉,令周遭一切都黯淡下去,冰霜忽至,凝冰后再重重地破碎,数不清的妖物如碎成一块一块冰屑。

万古寂灭阵的光辉大涨,琼慈用捆仙索将薛白赫紧紧捆住,再召出孤鸿铃,清理一些没有波及到的杂鱼。

轻身符高高地抛起,一转眼,他们二人便已经浮在半空中,琼慈眼疾手快地召出一艘飞行灵舟,安顿在灵舟上之后,才松了口气。

流云郡逐渐远去,薛氏四四方方的宅子迅速缩小,万古寂灭阵终于启动,升腾起厚重的血雾,从上之下宛如堙灭,成百上千的妖物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完完全全消失在了阵法之中。

一切归于寂寥。

刚刚的冰霜之剑让风也凝结起来,薛白赫感觉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冰凉的,后背的伤口仍流着血,但这样的疼痛早就已经习惯。

“唔。”嘴里忽然被塞进了一颗丹药,薛白赫抬眸——

少女背着光,额间的流苏晃动,神色看起来颇为不善,恶狠狠地盯着他:“薛白赫,你可千万别死了,你知道剑圣一剑,是多么珍贵的无价之宝吗?还有为了救你而耗费的符箓,还有这颗玉尾丹!通通都是你买不起的东西。”

语气也能听出来越来越气,“这些通通记在你账上,等到了青阳郡,你有什么活就去干什么活,这笔账必须还上。”

薛白赫微微出神,这确实是一张漂亮鲜活的脸,他想,连生气也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