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赫一路回到了家中。
他并不点燃蜡烛,也不用夜明灯照明,走进祠堂,只立身在黑暗里,目视身前的上百块牌位。
月光冷冷清清地洒入,照出他一个人单薄的身影。
薛氏一脉,于十二年前的鬼族之战中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立下赫赫之功,但却因为修行功法有岔——
每个修士自鬼族之战后都没能活过五年。
于是到了今日,十二年后的今天,就只剩下他薛白赫一个人了。
他断臂处的伤口被封上,单膝跪在地上,以血在地上画了一个繁复的法阵。
流云郡的夜晚,夜幕总是如此深沉,或近或远的妖怪蹄叫,或紧或慢的风声,似乎是亘古不变的背景。
“嘶——”薛白赫只急促地发出了一声,随后脸上青筋冒起,骨骼噼里啪啦作响。
月光只照出一团鲜血模糊的的黑影。
连灵魂也要泯灭的痛苦在神识里翻腾,到最后,自断臂处,慢慢地微微长出了一小截。
这新长出来的手臂每长一寸,他所感受的痛苦就更甚一分,冒出的冷汗滴落在法阵上。
这样的酷刑持续了一个时辰,他才终于又长出了一条全新的、完好无损的手臂。
“列祖列宗在上,戴罪之身薛白赫又活了一天。”
满堂都是黑暗与寂静,无人回答他的话。
薛白赫轻轻笑了一声,走出了祠堂。
祠堂外何生胖子和宗南正在等着。
胖子是最着急的一个,“怎么样啊,老大,那钟情蛊还没有蔓延到神识吧?”
宗南安慰道:“老大都及时把手臂砍下来了,再凶猛的蛊虫也迷惑不了心智的。”
薛白赫凝视着流云郡的夜色,面容隐在一片阴影里,微微一笑:“不,我对赵大小姐一见钟情,不日或许就要去青阳郡了。”
“一见钟情?”二人齐齐呼出声。
“啊?老大你清醒一点啊!”何生不明所以,震惊道:“那人给你下了蛊啊,我们得去找找这蛊虫的解药。”
宗南迟疑道:“钟情蛊的解药,恐怕只有大家族的藏书阁里查得到,但是只要神识修炼得法,是可以慢慢消除它的影响的。”
薛白赫仍是眉眼含笑:“不用解,我真挺喜欢赵大小姐的。”
胖子和宗南相互对视一样,两个人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跟在薛白赫身后,特意落后了好几步。
“怎么回事啊,老大这是?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了,虽然那仙子是挺好看的……”
宗南冷静分析:“钟情蛊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以前妖族最爱用这种蛊虫迷惑人族与他们相恋,中蛊的人即使知道中蛊这一遭,也自甘堕落,不愿解开的。”
何生忧心忡忡:“可是老大他!他?他怎么也能被迷惑的,不合道理啊。”
次日。
灰蒙蒙的天之下,流云群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偏偏在这其中有一处更为暗沉的宅子。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处极阴之所,而搬到流云郡的薛氏竟然就住在这个极阴之所。
琼慈撑着伞,遥遥地对薛府用了窥探符,但是得到的结果是这里和普通的宅子没什么区别。
算算时间,钟情蛊应该早就发作了,薛白赫现在对她应当是情根深种。
琼慈慢慢地走向薛宅门口,轻轻地在门前扣了扣,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赵大小姐。”
琼慈回头望去,却见薛白赫换了副装束,一身纯黑的短打服,连剑也未负,丝毫灵力也探查不到。
他右手拎着两条鱼,左手抓着一捆菜。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修为的凡间少年一样!
骗鬼呢这是。
琼慈反射性地用连青伞在前防备着。
薛白赫轻轻一笑,换了一个称呼,“未婚妻,你来找我?”
他这次没带面具,俊美无俦,气质温和,笑的时候桃花眼也弯起,倒还真有阳光明朗之感。
看起来是个正常人。
琼慈收回伞,压抑许久的怒气冒出来:“你认识我?那你还抢我的玉石手串?”
薛白赫也没多说,将铃兰串还给了琼慈:“抱歉,本来是不认识的,看到了大小姐的身份玉牌,才认出来的。”
玉石手串失而复得,琼慈的心情好了些,“你在流云郡就干这些……拦路抢劫,偷鸡摸狗的事情?”
“也不止是这些。”薛白赫推开宅门,“赵大小姐千里迢迢来此,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琼慈跟着薛白赫走进了薛宅。
虽是极阴之所,这里边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古树立在院落中间,枯叶被整整齐齐地扫到了院落一角,石桌立得齐齐整整,齐上一点灰也看不见。
琼慈坐在石凳上,而薛白赫则是泡了一壶茶,倒了两杯茶水,茶雾缓缓升腾起。
琼慈端起一个茶杯,想起刚刚的话茬,“不止是这些,那还有什么?”
薛白赫悠悠道:“杀人,杀鬼,杀妖,放火,布阵,下毒……只要给钱,我什么事都干。”
琼慈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又把茶杯放了回去。
薛白赫,当我是吓大的吗。
“流云郡的妖怪确实很多,来找你的时候,我都杀了好几只妖了。”
薛白赫:“那真是对不住。我在妖族的名声不太好,赵大小姐来找我,想必是遭了不少罪。”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道:“茶里没下毒,赵大小姐可以放心喝。”
琼慈端起茶杯:“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未婚妻,就应该知道,我们的婚事是父母定下的,你我二人并没有什么情谊在。”
琼慈讲这个,是要先跟薛白赫定下规矩,虽然她是有意把薛白赫带回青阳赵氏,但也不能让薛白赫自视甚高。
可不能让这破落户觉得她对他有情呢。
“嗯。”薛白赫应了一声,“虽是父母之言,但‘并无情谊’这四字,薛某不太认同——”
“昨日虽是匆匆一见,但大小姐容貌明丽,性情直率,在下甚是倾慕。”
琼慈僵了一瞬,只觉鸡皮疙瘩往身上跑。
要不要这么夸张啊,钟情蛊的作用有这么大吗,琼慈抬眼望去,刚好对上薛白赫的眼神——
桃花眼里一片真挚。
这神色不似作伪。
琼慈心里开乐,只要薛白赫能喜欢上她,那她一定不会走上梦境里的结局。
心头一块重石落地,琼慈语气发飘:“知道了知道了,不用夸我,喜欢我的人很多的,虽然你是我的未婚夫,但也不能自矜自傲……”
薛白赫的肩抖了抖,垂眸:“大小姐你误会了。”
他的语音语调颇有起伏:“我从小有个毛病,要是喜欢什么东西呢,就喜欢把这样东西制成人偶,永远留在我身边。这世间情爱易逝,只有留在身边的才是真的。”
有病吧这人!
琼慈又一次寒毛直竖,连青伞迅疾脱手,激荡的灵力朝着薛白赫而去,使得满院狂风乱作,枯叶乱飞。
薛白赫仍坐在原位上,施施然挡下琼慈的招式。
“哈哈哈哈哈哈,”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肩膀抖动幅度极大,笑得很开心似的,笑了许久才停下,“逗你玩的大小姐。”
他站起来,看着院里的一片狼藉,歪歪头,“你先找个地方歇着吧,待会我来收拾,我先去做饭了。”
琼慈手中仍捏着法诀,淡青色的灵力发着微光,直直对着薛白赫,丝毫没有放松。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薛白赫也不在意,拎着两条鱼就朝厨房走去,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后背——一个极其方便琼慈偷袭的角度。
他语气里仍含笑,“大小姐你真好骗,不过我前面可没骗你,倾慕你可是真的。”
薛白赫当真做了一桌子菜,鱼还分了两种做法,一条是糖醋鱼,甜味和酸味交织在一起,闻起来都是享受。
另一条做的是辣子鱼,满满的小米椒铺满在鱼肉上,间或以青椒点缀。
琼慈的目光在辣子鱼上多停了两瞬。
薛白赫:“大小姐喜欢吃辣吗?来尝尝吧,我真的没下毒。”
琼慈仍捏着法诀,盯着薛白赫:“不。”这世间下毒的方法防不胜防,薛白赫在流云郡长大,说不定就是个用毒高手。
薛白赫乐了:“那我自己吃了?”
他吃饭的动作倒还算文雅,坐得端端正正,吃的速度风卷残云一般。
琼慈扬着下巴:“我可不是什么食物都用的,要用天池里养的三道鳞,鹿吟山上摘的辣椒……就连烹饪的技法也是大师手笔。”
薛白赫顺着她的话说:“嗯嗯,是我学艺不精,失去了让大小姐品鉴的机会。”
这么一会功夫,他竟然就把一桌子菜吃完了,最后道:“所以,尝惯了山珍海味的大小姐,跑来流云郡所为何事?”
琼慈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背出来:“嗯,你知道我们的婚约的,青阳郡和流云郡相隔如此远,不太好。你来青阳郡修行,此处有名满天下的烟雨书院,你说不定努努力,能更上一层楼。”
薛白赫猜测赵琼慈是来退婚的,下钟情蛊是为了避免麻烦,或者是出于一些上位者莫名其妙的恶趣味。
可是这话里的意思,为什么想让他去青阳郡。
薛白赫貌似随意问道:“大小姐,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可是你自己问的,琼慈将心里话一股脑说出来:“长得……”算了,这确实贬不了。
“剑法平平,人品低劣,厨艺普普通通,性情顽劣不堪!”
薛白赫笑得乐不可支,靠在石凳上,姿态颇为慵懒:“既然这样,大小姐还真打算和我成婚?”
琼慈被这句话问住了,愣了一会。
薛白赫只觉得好玩,也不催她,只用一副诚挚的神色盯着她。
琼慈憋了半天:“你不是倾慕我吗?”
薛白赫点头:”对啊。”
对,对,对,对个鬼。
薛白赫这个麻烦精,说话如此讨嫌,中没中钟情蛊也不知道。
琼慈:“那不应该是你尽心尽力来讨好我,求得一丝成婚的机会吗?”
她是不可能和薛白赫成婚的,但是先画一个饼还是可以的。‘
闻言,薛白赫露出失落之色,语带怅惘:“大小姐出身高贵,天资想必也是惊才绝艳,更兼性情率真,气度不凡……”
琼慈听前半段觉得还行。
“您这样的人物,我只要远远看着就心满意足了,让我和大小姐成婚,太辱没您了。”
琼慈:“……”
啊啊啊啊,她无比确定薛白赫是个有病的人,
她决定用另一个方法,启用捆仙索,强行将薛白赫带走了。
可惜捆仙索还没拿出来,薛白赫站起身,笑得毫无阴霾:“当然大小姐既邀请我去青阳郡,我自然是乐意之至,只不过再有三日是我母亲的忌日,还请大小姐容我拜祭母亲一番,再随你离去。”
琼慈一怔,想起来九玄曾说过地薛氏一族于五年内满门过世之事,她迎着薛白赫的目光,应了声“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