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梅园深夜

夜晚的风很大,四周很静,宫道上只有细微的脚步声。

前日下的雪在路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孟初雪走得不快,远远跟在后面。

她小心翼翼地拢好外衣,防止风将布料吹起发出声音。

穿过长长的宫道,向左转,行至一道月亮门前,何姑姑停下脚步,孟初雪连忙侧身藏在一尊石狮像后。

何姑姑扭头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这才迈入门中。

这一处,名为倚梅园。从前是宫中人冬日赏梅胜地,但随着地段更好的群芳园落地,贵人们嫌路远,渐渐不来了。

倚梅园慢慢荒废,栽植的梅花无人看管,枝叶横斜,墙边的阔叶树落了一地叶子。

孟初雪垫着脚尖走,生怕踩碎脆叶发出声响,好在落了一场雪,叶子被雪水打湿,踩到上面并无大响动。

倚梅园很大,孟初雪原还在担忧落后何姑姑许多,定要花费一番功夫找寻她的位置。

哪知,耳边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瞬间给孟初雪指明方位。

“早这般识趣不就好了,还要受那些皮肉之苦。”声音尖利,带着小人得志的得意,猥琐至极,“哟,瞧这手冻的,来咱家给暖暖。”

惨白月光下,太监脸上横肉一道道耷拉下来,浓粗眉,绿豆眼,厚厚的嘴唇,尽显油腻之态。他狞笑着就要去抓何姑姑的手,被何姑姑轻巧避开。

“总管,别急。”何姑姑故作娇羞地低了低头,眼底划过一抹狠戾之色。

“您没有将我们的事同别人说吧?”何姑姑眉头微蹙,面露紧张,“若是让旁人知晓了,奴可活不下去了。”

“放心,都瞒得死死的。”太监大笑一声,脸上的肉一颤一颤,“还不放心我吗?”

说着,他不死心,抓住何姑姑的手,摩挲着,“日后缺什么少什么,都跟我说,亏待不了你的。”

何姑姑强忍着恶心,“多谢内使。”

“雪青,有没有人教过你,谢可不光是用嘴说的。”太监松开何姑姑的手,转向摸她的脸,眉眼间透露着阴暗,满目阴森。

“内使,若是有人……”何雪青歪了歪脸欲躲,面上的大掌却忽然用力,抓上她的头发,尖利的指甲嵌入皮肉,她不由痛呼一声。

“有人?哪里有人?不会有人的哈哈哈。”太监脸上笑意尽褪,眯了眯眼,只剩下到缝,从缝中露出浓浓的审视,“你不会是想耍什么花招吧?”

“内使冤枉奴了,奴只不过是害怕,若是被旁人发现了,奴倒是不打紧,就怕影响了内使的前程不是?”何姑姑柔了声音,眼圈红红,做委屈姿态。

“好好好,怪我,打我消消气。”说着,他牵着她的手往胸口打,打了两下后动作就变了味,又揉又捏,甚至锢着她的手往衣襟里探。

“手可真嫩啊,摸得我真舒坦。”太监慰叹一声,“小手一模,整个身子骨都酥了。”

色咪咪的眼神从何雪青的脸流转往下,骤然吸了一口气,恶心得像阴沟里腐败烂臭的剩饭。

何雪青轻吟一声,这可把太监听得兴奋了,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撅起恶臭的嘴就要往她脸上凑。

何雪青不再挣扎抵抗,太监更是满意,早这样多好,今日她自个从了就少吃些苦头,若是不从,他有的是办法令她从。

温香软玉在怀,似有阵阵香味袭来,一瞬间他恍如置身祥云飘飘,如梦如幻的仙境之中。

何雪青忍下恶心,冷着脸,手缓缓抬起,摸到头上的簪子,手下蓄力,就要往外拔。

忽然眼前投下一道阴影,随后身子一轻,压在自己身上的死肥猪见鬼似的弹开了。

“鬼啊——”刺耳的哀嚎声炸起,方才还神气到不行的人跌倒在地,手脚并用,撅起屁股慌张爬走。

何雪青转过身定睛一看,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白衣飘飘,头发散垂,七窍流血的女子,低头一看,视线落到女子的绣鞋上,眸色一沉。

“鬼啊。”何雪青露出一个害怕的神情,扯开嗓子抖着声音喊,“梅妃娘娘,不是奴婢害的您啊。”

说着,猛然扑到太监身上,死命扯着他的外袍,“内使,救奴啊,奴害怕。”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幽幽之声在寂静的梅园响起,落到听者耳中,却似千斤铁锤。

四周空旷,还有阵阵回声。

“啊啊啊不要来找我啊。”太监头都不敢回,扒拉开何雪青的手,“别拉我!”

在恐怖的立体环绕声包围下,两人来回拉扯一番,何雪青适时地松开太监的衣服,看着爬起来后分离狂奔的背影,干嚎几声:“内使,别丢下奴啊,奴害怕。”

待看不见那人的踪影后,何雪青声音渐息,扭头去看白衣女鬼,笑得无奈:“你啊,为什么跟出来了。”

孟初雪撩开头发,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天气太冷,血凝固了,几道血迹经过擦试斑驳成几片。

冷风一吹,孟初雪身子抖了抖,双手摸了摸手臂,小跑着去墙角拿起外衣穿回身上。

危机散去后,两人一对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似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问,却无从开口。

两人静默地走在宫道上,走回长芳殿,昏暗的油灯下,何雪青专注给她流血的手指上药——方才为了装鬼,孟初雪咬破了手指。

“其实不必带血也能吓到他,那老东西胆子忒小。加之先帝的梅妃是吊死在繁华蔟蔟的梅树下的,倚梅园也因此荒废,他定然更怕。”

何雪青用湿帕巾将凝固的血擦去,又从各式的瓷瓶中挑出一瓶,倒了几下,瓶内却不落药粉,她皱了皱眉,“没了。”

“无事。”孟初雪收回手,余光细细地看她,半晌,问:“若是我不来,你打算杀了他吗?”

“之前的食材都是他给的?他……”孟初雪顿了顿,犹豫片刻后开口,“有没有欺负你。”

何雪青收拾东西的动作不停,嗤笑一声:“就他那个胆子,还能欺负我。”

说完,她抬眸看一眼孟初雪,眉梢弯下去,笑说:“别担心了。”

“他是膳食局那边管着采买的管事太监,从前买卖绣花样子他也经过几次手,想必贼心早起了。这次公主落水,得知我们手中银钱花完,狗东西就像野狗见到肉骨头,闻着味就找上来了。”

“他自动送来的东西,我哪能不要啊,咱啊照吃不误。”想到了什么,何雪青眼神变得凌厉,“今夜你不来,我就一簪子戳进他的脖颈,往井里一投,待他化作白骨也无人知晓。”

何雪青沉默地收着东西,不再说话。

孟初雪握紧的手再次缓缓松开,深吸一口气,问出了今夜一直在心里的疑惑,“你知道,我不是她了吧。”

“你不会再她面前说这些的,粗俗话语也好,阴谋狠毒也罢,从来都是自己扛的。”孟初雪对上何雪青的目光,缓缓发问,“不是吗?”

她的表现同原身太不一样了,暴露是正常的,令孟初雪疑惑的是何雪青的表现,她好像并不打算挑明这件事,起码现在不打算。

白日里看见她磨簪子,孟初雪惊吓得以为她深夜要来索命。

何雪青深深地注视着面前的人,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一张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行为。

不得不承认,相比她的公主,眼前人要更加坚毅,也更有勇气。

何姑姑脸色微变,虽极力克制,声音里还是带了颤,“是,从你醒来后没多久我便大概知晓了。”

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啊,尚在襁褓之时便日夜相处,她见证了她的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再到她亭亭玉立,何雪青怎么会将旁人认成是她呢?

“只是无论我如何对你,她都回不来了,是吗?”

何雪青眼前走马灯似地闪过从前的过往,这个面对屈辱眼也不眨一下的女子,终究是红了眼眶。

孟初雪沉默半晌,忽而抬头诚恳道:“我很抱歉。”

何雪青抹了一把脸,“同我说说你吧。”

“我啊,我来自未来,你可以理解为几千年以后。”孟初雪也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我呢,是一个厨师,就是厨子,做饭的。不是我自夸啊,我做饭可好吃了。”

“这点想必你了解吧?”孟初雪俏皮笑了下,气氛轻松了不少,“不过呢,我就没有她那么幸运了,我的爸妈,也就是爹娘,把我扔在路边,我在福利院长大的。”

“福利院?”

“就是专门收留无家可归孩童的地方。”

“真好啊。”何雪青想到很多同被扔掉的小孩,语气很是羡慕,“你生活的地方真是个好地方。”

“是的,虽然在我的家乡,仍有许多不平等的、需要进步的地方,但那是一个很美好的时代。”

她们聊了很多,孟初雪说起婚姻,说起教育,说起科技……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如果她成了我,我想她会过得好的。”孟初雪望着何雪青,她平静而沉默地流着眼泪,为那一点可能性感到欣喜。

溶溶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给两人笼罩了一层轻薄银纱。

又是一阵默然。

“想出去吗?”孟初雪忽然开口,目光灼灼,“走出冷宫去。”

给予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最沉痛的回击,奔赴向光明又灿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