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外出后,孟初雪跟何姑姑报备一声后也出了门。
长芳殿这一带僻静,见不到什么人。偶尔路过几个行色匆匆的宫人,孟初雪低头静默,丝毫不惹人注目。
宫中并不限制孟初雪的行动,加上记忆和从梅香身上套来的话,孟初雪出门前对四周环境已有大概的了解。
孟初雪四处转悠,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心里默默记下地形。
冷宫这一处不大,人烟稀少,孟初雪花了小半天就能把各个建筑和方位对应起来。
行到宫道尽头,孟初雪正打算原来返回,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哈哈死肥猪笨死了。”一道清脆的童声与孟初雪隔着一道宫墙。
“公主,那是五皇子,您该唤他一声皇兄。”旁边宫人一听这话,心都发颤,连忙追上快跑的七公主。
宫人回头瞧了瞧,五皇子还紧紧抱着树,害怕得发抖。
“公主,您在这等一等,奴婢去把五皇子放下来。”
“你敢!”七公主厉声喝道,本应该童趣纯真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戾气,“你是要忤逆本公主吗?”
宫人连忙跪下,直道不敢。
“这就对了。”看着宫人深深低着头,因害怕而抖动的肩膀,七公主满意地笑了,“那走吧。”
她继续蹦着欢快的步伐前进,“不要这么胆小好不好?傻子又不会把事情说出去,毕竟只有我愿意和他玩。”
宫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五皇子,随后快步跟上七公主。
不是她狠心,七公主被宠坏了,若是她去王美人面前一闹,自己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一想到那场面,她便狠狠打了个冷颤,手不由自觉摸上手臂,上次的鞭痕尤在隐隐作痛。
孟初雪侧身隐在墙后,待她们走远,往外一看,果然见一个小胖墩正在死死抱着树。
“喂,她已经走了。”孟初雪走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小啾。
小胖墩转过脸来,鼻头被冻得红红的,看见孟初雪忽地咧开嘴笑,一滴口水从嘴边缓缓滴落。
“你下来。”孟初雪看着他裸露在外的手,树干粗粝,寒风呼啸,他的几根手指头都红通通的。
“玩、玩游戏。”他摇了摇头,身体有滑落的趋势,小胖手继续扒拉,屁股使劲往上撅。
一条不灵活的胖毛虫。
孟初雪哭笑不得,只好缓了语气,哄小孩似的,“这个游戏就是这样玩的,你下来才能玩。”
“你看看七妹妹是不是走了,你要去找她呀。”
“真的?”五皇子扭头问。
“真的。”孟初雪真挚点头。
五皇子四处看了看,确实没见到七公主的身影,又瞅了几眼眼前这个姐姐,慢慢松开手,身子滑了下来。
“是七妹妹教你这样玩的?”孟初雪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鼻涕,“让你抱着树吗?”
五皇子接过手帕,注意力被上面绣的牡丹花吸引了,伸手不停戳戳戳,眼睛都不抬一下,“嗯嗯,七妹妹和我一起玩游戏。”
“她是不是还和你说,不能告诉别人。”孟初雪蹲下身子,和他平视,实在看不惯他的鼻涕泡,夺过手帕给他擦了擦。
五皇子眼睛突然瞪大了,双手捂着嘴,摇晃脑袋:“不能说,不能说的。”
孟初雪把手帕叠好,塞进了五皇子手里,轻声道:“跟别人是不能说的,但是可以跟母妃说的,母妃不是别人对不对?”
五皇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对的,母妃不是别人,于是他缓缓点头。
“那你是怎么和七妹妹玩游戏的?”孟初雪继续玩着他的啾啾。
五皇子已经十岁了,但打扮还是一副稚童模样,头顶两侧扎两个圆啾。
“我抱着树,七妹妹、七妹妹……”五皇子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孟初雪,孟初雪顺势接上,“七妹妹就走了。”
“我抱着树,七妹妹走了。”五皇子喃喃几声,继续道,“我抱着树,七妹妹走了。我抱着树……”
“好了,回去吧。”孟初雪拍了拍他的脑袋,“记得跟母妃说你是怎么和七妹妹玩游戏的。”
孟初雪不担心他说得清不清楚,说的内容是好是坏,总归是把贤妃的视线引到七公主身上便好。
孟初雪看着五皇子胖胖的身子慢慢移动,他抵着头,又将帕子拿了出来,伸手戳着那牡丹花样。
贤妃太溺爱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了,孟初雪看着他胖胖的身躯,叹了口气,有些影响健康了。
五皇子生来有不足之症,贤妃爱子心切,各类补药不管有用没用,统统塞进五皇子嘴里。
加之五皇子胃口大,吃不到东西要闹,贤妃一听哭声,心都要碎了,于是什么也由着他,养成了这样一个胖小孩。
孟初雪转头要走,忽然身后脚步声响起,五皇子继续扭动着胖胖的身躯,奔着孟初雪跑来,咧开嘴笑,口水又要滴落。
只是这次,他拿起帕子擦了擦,笑容明亮。
“给你。”五皇子握着拳头的手在孟初雪掌心上散开,落下一粒金花生,阳光折射下,金灿灿的耀眼。
“谢谢。”孟初雪笑了下,给他把散开的披风拢好,冲他摆摆手,“回吧。”
五皇子慢悠悠走着,摆弄手里的帕子,慢慢离开了孟初雪的视线范围。
身边宫人远远望见他,便冲了过来,“殿下,您这是去哪里了。”
急急检查了一遍,见他身上没有伤,这才放心下来,见他正在摆弄脏手帕,想拿走时五皇子却紧紧拽着,她便只能作罢。
回到宫里时,贤妃正在大厅来回踱步,厅内温暖如春,她妆容精致,衣饰华贵,簪子上嵌的是浑圆饱满的南海鲛珠,衣料是千金一匹的绫云纱。
虽然生了位痴傻的皇子,但她家父兄皆是镇守边关的猛将,宫中还无人敢苛待她。
贤妃一见五皇子便满面笑容迎上去,“皇儿今日都去哪了?”
“去玩了。”五皇子还在摆弄那朵花,贤妃却明显眼睛一亮,继续追问:“玩什么了?同谁一起玩了?”
五皇子由于先天之症,分外执拗,不喜欢人管着,出门也不乐意人跟着。
同他讲话,他则是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如今一问一答已经是少见的情况了。
贤妃很是欣喜,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一脸慈爱。
“七妹妹一起玩,树……树抱着我,然后七妹妹走了。”五皇子歪着头回想,一字字蹦出来这些话。
贤妃略微蹙眉,七公主?王美人所出的七公主?
想到王美人平日里的嚣张性子,贤妃笑意淡了不少。
“这是什么呀?”贤妃注意到五皇子手里的帕子,上面还有残留的鼻涕,柔声问到,“谁给你的?”
“姐姐。”五皇子笑了笑,明媚的笑容把贤妃乐坏了,当即追问,“哪一个姐姐?”
遗憾的是,五皇子没有再说话。贤妃也不伤心,他肯笑一笑,她便能欣喜一整天。
贤妃低头瞧那绣花,针脚细密,配色也极佳,想必是出自尚衣局绣娘之手。
贤妃唤来身边亲信,命她打听一下七公主,顺带打探一下这手帕的主人。
孟初雪回到长芳殿时,走近厨房,就听到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她顿住了推门的手。
窗户破旧,糊窗的纸被风吹出口子,孟初雪屏气移到破口处,凝眸往里瞧。
一根簪子压在磨刀石上,来回磨动,刺啦刺啦,声音很尖锐。
何姑姑拿起磨尖了的簪头,瞧了瞧,探手去试,霎时间滑破肌肤,鲜红血珠冒出。
她抿唇一笑,露出满意的笑容。
簪头一抵,在石头上一压,形成一个倒钩,凛凛泛着寒光。
何姑姑将簪子插到发髻上,面色平静地冲洗磨刀石,收拾屋子,一如往常。
孟初雪心跳飞快,一点一点移开脚步,回到房中时,身子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何姑姑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她已经发现自己不是原主了?
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不知为何,孟初雪突然想起来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个冬天很冷,原主生了病,何姑姑手中银子花光了。
取暖的碳是不敢想了,连柴也慢慢耗尽。
一个深夜,原主睡梦间突然感受到一股暖意,一睁眼,何姑姑端着燃了柴的火盆进来。
她唱着哄睡的歌,在这一小片温暖和温柔的歌声中,原主慢慢睡去。
早已恍惚的画面变得异常清晰,燃烧着的分明是半尊佛像,慈悲的半张脸一点点被火焰覆盖,变得焦黑。
何姑姑她,分明不信佛!
那她为何对自己拿菩萨解释厨艺的说法没有半点疑惑?
又忆起她双手合十,念叨佛祖保佑时候的虔诚模样,孟初雪脊背阵阵发凉。
孟初雪沉浸在惊吓中,以至于梅香兴冲冲地给她汇报好消息时,她怔怔几秒没有回应。
“公主,想什么呢?”梅香伸手在孟初雪面前晃动,再一次重复,“我们以后不用为食材发愁了。”
“公主不想接赵姑姑这项活吗?那我去回绝她。”虽然梅香觉得这是极好的事情,但公主不愿意便算了。
“没有。”孟初雪脸上带点笑,“我就是在想一些事情,你去同赵姑姑说我们接受。”
赵姑姑只需要午食和晚食,从明日开始,所以食材也从明日开始供应。
梅香回来之时,额外带了几包点心,果子司不缺这些,赵姑姑也乐意表现善意。
晚餐时候,孟初雪故意咳嗽两声,把做饭任务交给了何姑姑,饭后装作头晕早早歇下。
夜间,她一直未曾合眼。怀里也攥了只簪子,深深警惕着。
夜半,外间风更大了,呼呼地吹着,声音很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孟初雪却无半分困意。
“嘎吱——”
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紧跟着是人的脚步声,声音渐大,渐近。
门户上映照出来一个人影,孟初雪手上收力,指甲嵌入掌肉却浑然不觉。
倏然,人影离去。
孟初雪身子一松,抬手一摸额头,摸到一手冷汗。
她起身往外看,何姑姑打开了殿门,向外走去。
孟初雪连忙披上外衣,小心翼翼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