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庄父的纠结

沈母见庄进半天没有言语,拿着玉佩,转头问:“哪来的?”

庄进心虚地嘀咕道:“曹兄给的。”

沈母闻言皱眉,道:“不行,这玉佩一看就不是便宜货,没千八百两银子买不到手,这可比你那块十两银子买的玉佩值钱多了。无功不受禄,你给人家送回去。”

庄进含糊地嗯哼了几声,沈母把衣服收起来,奇道:“你的那块玉佩呢?”

“我给曹兄了。”庄进穿好衣服,逃也似的往外走。

沈母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追上庄进,问他:“你们是不是赌了?”

说罢,沈母伸手指着庄进,道:“你呀你,别听什么小赌怡情的鬼话,大赌都是从小赌上来的。你赶紧给人送回去!以后不许再赌,咱家谁也不能赌钱。”

炎夏的早晨尚且带着夜的凉意,树木散发出勃勃的生机,阳光落在沈母的脸上,眼尾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提醒庄进,这是二十多年来与他风雨同舟的妻子。

他不应该对她欺骗,以及隐瞒。

“什么!”沈母尖利的声音吓走枝头的鸟儿。

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俄而布上了电闪雷鸣般的的怒气。

庄进看见他那素日温柔的妻子,咬牙扬起拳头追着他打。

沈母一边打一边骂:“庄进你个混蛋,喝两口黄汤,就得意忘形!你看看你给宗儿定了什么人家?”

“啊!我们之前不好说好托老大找书香门第家的姑娘吗?你个混蛋,喝两口猫尿全都忘了。”

……

庄进一边躲,一边叫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最后还是潘妈在外面拍门喊吃饭,沈母这在停手,她狠狠地剜了一眼庄进,气喘吁吁地想要将手中的玉佩扔掉,但是怕弄坏了又赔不起,气得塞到庄进的手中。

“你要是退不掉,就不要进家里的门!”沈母只和他说了这句,便再不肯与他多说半句话。

但是退,岂是那么容易退掉的?

庄进懊恼为难不已,别家也就罢了,但是曹家不太行啊。

别看现在庄家蒸蒸日上,县令都是他的座上宾,然而也别前推八九年,就是前年,曹家也比庄家强。

做人要凭良心,曹员外从南边回来后,上万两的银子如同流水般散了出去,建庙修桥、铺路挖渠、建立义田、组建宾兴……

庙被庄进设为私塾、桥路庄进走着、水渠庄进用着、庄家也曾被义田救济过,而宾兴更不用说了,这是庄绍光不用考虑钱财埋头读书的重要原因。

不知不觉,庄家受了不少曹家的恩惠,如今却因为庄家起来了,就不顾旧恩,违背信义,毁了婚约,这着实让庄进为难啊。

再者,当场还有村长,若无信无义,只怕毁了婚约,庄进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但是庄绍光中进士,成为有储相之称的庶吉士,如今庄绍宗年少中了秀才,前途不可限量。

故而,无论是庄进还是沈母,一开始都没打算在本县为庄绍宗找人家,而是托老大在京师找。

这可如何是好啊!庄进左右为难,一筹莫展。

他勉强集中精神,与学生们讲完课,回到家中。此时还未过六月,但庄进却感到如冰窖一般冷。

沈母依然沉着脸不和说他一句话,收拾碗筷弄得震天响,生怕庄进不知道她的不满似的。

庄进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心中哀叹着家有悍妻啊。

下午,庄绍耀如往常一样从镇上回来,一打照面,就敏锐发觉母亲心情不好,思来想去仍不知缘由。

晚饭时,庄进才悠悠回来,沈母的脸色更难看了。庄绍耀低着头喝粥,余光瞥瞥这个,瞧瞧那个,心中猜度,莫非老爹要纳妾?

他的同窗毛大器家正闹全武行呢,据说是毛大器的爹要纳妾,毛大器娘拿着扫帚,两人对打,毛大器被飞来的鞋子砸青了额头。

想罢,庄绍耀偷偷瞪了眼老爹,这老头该不会为老不尊吧。

“看什么看?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眼珠子滚来滚去,瞧着就是个贼。”沈母突然喝道。

庄进父子下意识挺直腰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拿着筷子吃眼前的那盘菜。

“多吃些肉。”沈母将庄进面前的炒肉片换了庄绍耀眼前的果仁空心菜。

庄绍耀一愣,口里说着谢谢娘,心里对果仁空心菜恋恋不舍,大夏天谁爱吃油腻腻的肥肉啊!

但是庄绍耀不敢说,只能强制自己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母爱。

吃完一顿气氛诡谲的饭,沈母回屋继续缝制衣服,庄进与庄绍耀面面相觑。

“爹,要不你给娘认个错吧。”庄绍耀受不了这种氛围,出口劝庄进道。

“去写你的课业。”庄进哼了一声,甩袖而去。庄绍耀摸着脑袋,叹气不已。

大人生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小孩?

庄进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进去,沈母正在灯下做衣服,是他的那件宝蓝色衣服。

“阿迎……”

沈母啪地一下将布料拍在桌子上,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沈母年轻时也是一个爽利的人儿。

庄进涨红了脸,道:“有辱斯文!”

沈母冷笑,抬头斜着眼睨他。庄进轻咳了一声,道:“庄稼越长越深,瞧着不安全,不如让耀儿住在镇上他舅舅家。”

沈母又是冷笑:“你还记得你有几个儿子啊。”

庄进坐下来,道:“阿迎,你听我解释。”

沈母双手抱臂,看着他,一脸都是“我看你能讲出什么鬼东西”的表情。

庄进苦笑着娓娓道来:“你是明白人,曹家对咱们有恩,这婚约又有村长见证,咱们不好退啊。”

沈母道:“不好退,你给人家交换什么信物。庄进你能耐了啊,其他的也就罢了,这关乎宗儿一生。什么有辱斯文,我呸,你赶紧给我退了,免得夜长梦多。”

庄进一脸为难:“你前儿不是还说人家姑娘有大家仪态吗?”

“那怎么能一样啊?咱们村里我也看好几个,勤劳能干孝顺,我难道要把她们说给宗儿?”沈母反驳道。

庄进颓然:“曹家不一样。”

沈母闻言生气道:“既然知道不一样,为什么要接信物?喝酒喝高了?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你喝酒,你偏喝,这下好了,喝出事来,你一脸为难。”

庄进被说得脸上发热,想要生气,但心里虚着。

“那现在怎么办啊?”

“你给我把玉佩退回去。”

庄进唉声叹气,道:“即便要退,还需要从长计议。”

沈母神色稍缓,道:“我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但结亲要讲究门当户对。这关乎我儿一生,若是一个不好,要落一辈子埋怨。”

庄进跟着道:“我知道。”

沈母冷哼一声,不过这回没有再说其他的。

次日一早,庄绍耀发现父母间的别扭少了一些,松了一口气,他有两兄一姐已经够了,不需要别人生的弟弟妹妹。

不过,庄绍耀与母亲一起去了镇上。沈母要去娘家说让庄绍耀留宿沈家的事情。

庄进心思百结,想退又觉得不能退,若退了这次,他庄进庄家还有颜面在老家呆吗?

庄进叹了一口气,下午夹着书从后殿出来,路过前殿,忍不住想要去求神佛的意见。

想罢,他左右一看,学生们早已跑光回家,于是抬脚往殿里走。

庄进抬头看见一尊观音立像,一手托如意,一手做法印,眉眼微微低垂,悲悯地看着世人。

这是曹员外找来的好木头雕刻而成,栩栩如生,广受十里八乡的香火。

耳边响起木鱼的声音,是主持慧明在念经。

“慧师父,我听说你能解签,咳咳……我想抽一个……”庄进说这话颇有些不自在。

他是读书人,不能像沈母那样肆无忌惮地信这个信那个,他要信的是“敬鬼神而远之”。

慧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签筒。

庄进接过来,又瞧了左右,才捧着签筒跪下,嘴里默念二儿子的婚事,然后摇签筒摇出一支签来。

慧明接过来,问:“庄相公,你所求何事啊?”

庄进动了动嘴唇,心中道慧明和尚素来老成,不会乱说,便道:“为我儿的婚事所求。”

慧明点头,看完签,脸上露出笑容,对庄进恭贺道:“小庄相公红鸾星动,恭喜恭喜。”

庄进心中一动,追问道:“这……”

慧明点头道:“上上签,女方宜室宜家,夫荣妻贵。小庄相公日后有一大劫,若要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就从女方身上来。”

庄进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急问:“你是说我儿将来的劫难要靠这女方才能破解?”

慧明又低头看签,半响他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叹道:“女家多积阴骘,德及男方。”

庄进闻言愣了半天,然后拱手向慧明道谢,慧明一脸高深莫测地颔首。

庄进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算卦求签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既然人家算了,总会在心中留下印痕。

庄绍耀今日没有回来,从今天起他就要住在舅舅家,直到休沐才能回来。

晚上,夫妻躺在床上,气氛依然冷凝。庄进将慧明和尚算的卦说了,沈母猛地坐起来。

“我儿有劫?”沈母心中大急,听到后来逢凶化吉才慢慢回神。

不知想起什么,沈母低头看向庄进,说出心中的疑惑:“你说慧明和尚会不会被曹家买通,忽悠我们来着?”

庄进坐起来道:“慧明师傅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能骗人吗?”

沈母想了想,道:“我明儿去镇上的关庙去求个签。”

说完,她又道:“你喝酒那次我没说,曹大牛肯定设局让你往里头钻。”

庄进道:“曹兄不是那种人,人家叫曹轩。再说了,父母之爱子则计深远,算了算了……”

沈母冷笑一声,闭眼躺下,叫了一声:“庄马儿。”

庄进脸一红,道:“你说什么呢……”

“太热了,别挨我,你往那边去……”沈母哎哟了一声道,帐内又传来庄进说话的声音。

次日一早,庄进与沈母恢复如初。沈母果然坐车去镇上关帝庙求签。

中午,沈母回来,庄进瞧见她沉着脸,便问:“又怎么了?”

沈母直起身子,对庄进道:“我觉得关帝庙的庙祝是骗子,他说我儿有劫难,非要半吊钱才能说出破解的办法。”

“你给了?”庄进的声音略微抬高。

沈母点头,道:“他说要平日多行好事,到时自会有贵人相助。”

庄进听了,不确定道:“要不咱们应了吧,都耽搁几天了。”事情放在心里,庄进一直不得劲。

“不行!”沈母仍是摇头,坚持道:“高门娶妇。”

庄进叹气,指着沈母道:“妇人之见,孩儿为官做宰凭的是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岳家的势力。”

庄进此时已有五六分想应了,但是沈母态度坚定,他若强行定下,只怕将来婆媳不合,家宅不宁。

那枚价值连城的龙凤玉佩愈发烫手了。

庄进心神不宁,偏偏曹村长父子接连在自己面前提到此事。

前一日,曹村长过来说缴粮税的事情,说完又道:“以后你们家添丁进口,越来越旺,粮仓要换个大的啊。”

后一日,曹强提着一尾鲤鱼送来,说是在河里拉网拦的,送来一尾给庄二叔尝尝。

庄进不是那等占人便宜的人,拉着曹强用饭,曹强笑道:“我还要回家哩,二叔别客气,明儿说不定我家还能吃到二叔送来的大鲤鱼呢。”

沈母的脸当时就不怎么好看,幸好有暮色掩着。

汝县习俗,双方结亲后,男方要送媒人一条大鲤鱼做谢媒礼。

庄进心中为难,但找不到人商量,着急上火,天又燥热,嘴上竟然起了一圈燎泡。

那群小学生们竟然拍着手拿此事编排他,还说他的嘴角像癞蛤蟆的背。

这群调皮的小孩把庄进气得几乎吐血,差点生出不教了的念头。

然而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光儿这一辈以后只怕不会住乡下了,他们家一走,这村里没个搢绅支应,只怕就要受胥吏盘剥。

庄进早年受过乡邻的恩情,虽然也有嘲笑,但总体上大家都是善意的,没有什么坏心思。

他年轻时心中就立下誓言,将来若有所成,定要为村里做些好事。

如今家中有长子顶梁,庄进便去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教授乡里,不管这些孩子能不能中秀才,多学些字总是好的。

唉,庄进这几日一如既往地叹气。

沈母看不过眼,道:“你中不中啊?想了这么多天,赶紧把玉佩还给人家。”

庄进道:“拿了玉佩再去退,有辱斯文,要去你去。”

沈母呵了一声,双手叉腰,道:“我不去,谁捅娄子谁去,你的脸面是保住了,我的呢……我就是那不通人情的罗刹啊?”

庄进双手一摊,无奈道:“咱们不是要解决问题吗?”

“解决什么问题?”庄绍耀猴似的从门外窜进来,好奇问:“什么问题说来我听听。”

庄进挥手,道:“一边去。什么回来的,悄不声的,吓人是不是?”

庄绍耀叫冤道:“不是,我好好地走进门的,你们说话没听见而已。”

说罢,庄绍耀坐到椅子上,倒茶喝。沈母忙道:“慢点喝,慢点喝。”

庄绍耀喝完水,心情舒畅,问:“娘,我爹不说,你来说。”

沈母想了想,摇头道:“你出去,小孩子知道什么。”

“嘿嘿,”庄绍耀笑起来道:“我知道,你们不就说要给老二娶媳妇的事情吗?”

“谁告诉你的?”沈母说罢,想起董家兄弟,心中了然,然后警告道:“别到外面乱说。”

庄绍耀重重地点头,期待地看着父母,问:“爹娘,你们犹豫什么啊?我见过阿宝小姐一眼,人长得好看,老二肯定喜欢。”

沈母听了这话气笑了,伸手敲他的头,道:“小毛孩一个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滚滚滚!”

庄绍耀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道:“等将来,我要娶个绝色大美人。”

沈母闻言又气又笑道:“这孩子!娶妻当娶贤。”

庄绍耀虽然走了,但他这一番话,给了庄进一个拖延的借口。

要不等宗儿回来问问他的意见?

然而,一封从京师来的信,震散了庄进的焦虑,瞬间上紧了他脑中的弦,万般念头散去,看完信那一刻他只想着儿女们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