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觉得,今晚这顿,就算是圣上亲自来了,没准都会赞不绝口,即便明杨见多识广,不见得认为这顿饭有多完美,至少也能给个中上以上的评价。
谁知道只是差强人意呢?
撇去吃什么都觉得香的长信不说,冷烟从小跟明杨一起长大,虽身份属于婢女,但吃得并不算差,也极为了解他的口味,在她看来,这顿比明府大厨做得还好。
府里吃食讲究,用的都是各种金贵食材,以“鲜”为最高追求,但眼前这位厨娘的烹饪,更有人间烟火气,是那种累了一天回到家、吃到之后会感觉到慰藉的饭菜。
冷烟知道明杨不是计较食材的人,因此他说“差强人意”,连她也不解了。
可在座之人,谁敢质疑县令大人的感受呢?只能在心里小小疑惑一下。
竺晨风听到他们为自己喊冤,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只能屈膝行礼道:“多谢大人点评,我将来定会继续磨炼技艺。”
说完之后,她便愤愤离去,回到厨房两手抄起两把菜刀剁肉馅,准备炒两种卤子,好给自己和杂役们做打卤面吃。
忙活一通,他们都还没吃上呢!
方才明杨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良心受到了一点小小的谴责,现在听到连门都挡不住的剁肉声,心中不由哑然失笑。
这小厨娘,脾气还挺倔。
倔了好,她不服输,将来我才有好东西吃!
但他显然意识到这么做是欺负人,准备在这一棍子之后,给人点甜枣哄哄,总不能把这么好的厨娘气跑了。
于是,在明县令一行人离开之时,竺晨风收到了长信送来的赏金。
明杨之所以派长信去,盖因这小子虽然没出息,见了美食常常不够得体,但嘴甜会说话,会逗人开心。
“姐姐,这是我们少爷让我交给你的,一共五钱银子。”少年把碎银子放在灶台上,被烛光映着的眼神非常清澈,让人很难跟他生气,“少爷说,今夜开销不好从社学里出,你把食材消耗的钱补回去就是。”
竺晨风点点头,推回了三钱:“贵一些的食材也就是猪肉和鲤鱼,用不了这么多。”
“剩下的自然是给姐姐的辛苦费,你就别客气啦!少爷还说姐姐再接再厉,做的菜一定会越来越好吃。”长信笑得眉眼弯弯,压低声音道,“他确实挑剔了些,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都觉得你很厉害了,不比京城的御厨差!”
竺晨风倒不会因为被明杨说“差强人意”而不爽,毕竟他内心所想早就被自己听了个清楚明白,她纳闷且郁闷的地方在于,为什么这人心里夸,表面却给出那么保守的评价。
听到长信转达的这话,她突然醍醐灌顶。
好啊你个心机帅哥,原来只是为了吃更多好吃的!
不赚你的赚谁的?!就当精神损失费了!
竺晨风利落地把那五钱银子收了起来,笑道:“明白明白,多谢你,我会继续努力,力争上游!”
后厨院外,周管事送明杨离开,冷烟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虽说为县令大人的评判感到迷惑,周管事得表面上还是得客套两句:“可能是有姜老三的手艺作对比,竺姑娘做的菜对我们而言已经算得上是珍馐,下边的人传得夸张,连累您白跑一趟,卑职实在是……不好意思。”
“无妨,能为‘鱼跃龙门’来一趟,我也不算白来。”明杨淡淡笑道,转而故意问道,“我见这姑娘言谈举止不似本地人,管事可知她是何方人士?”
半个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亮了这位青年县令英俊的脸,他笑容可掬,眉眼更显精神透亮,可这般温润的气质并不显柔弱,反而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周管事见了,当下便觉得悚然。
他立刻微微弓腰低头道:“社学新添人事变动,卑职是应该立刻上报,但又觉得为一件小事叨扰大人不太合适,本打算汇总近日社学学务后一起汇报——”
明杨抬手打断道:“这点小事,早说晚说都没关系,我这不是正好遇上了,顺嘴问一句,管事你不必紧张。”
“明白,明白。”周管事松了口气,腰身挺直道,“说起来,这姑娘身份是有点神秘,她说自己醒来后失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这一手做饭的功夫。按理说,社学这么多孩子,是不该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可她做饭实在好吃,我想着,这么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威胁,便做主把她留了下来。”
话是这么说,当时他可真没犹豫。
明杨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管事您见多识广,颇会识人,社学人事您做主就是,但身份不明总是不好,改日您让她去趟县衙户房,能记得多少便登记多少,免得将来盘查人口时累她麻烦。”
“是是是!大人您说得是!这次是我疏忽了,我一定督促她尽快过去。”周管事连声道。
竺晨风刚揣好银子,就听到管事的转达,立刻应承了下来,表示来日得空就去。
这聪明县太爷,估计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估计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曾夜探义庄,才这么弯弯绕绕的。
不过她又十分好奇,去义庄,到底是找谁呢?查案吗?
有什么案子需要他亲自出动?
明杨吃了满意的一顿,心情非常愉悦,回县衙的路上脚步都显得轻松,晚上做梦比平日里要香甜不少。
别的不说,光那条糖醋鲤鱼,就足够他回味的,尽管睡前已经漱口刷牙,但总觉得那酸甜可口的味道还残存在舌尖。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县衙厨子送来寡淡无味的早饭,县令大人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要不是吃过昨夜的美味,今日这清汤面也不会显得难以下咽,明杨与那碗面对面参禅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舌头好像又被杀死了。
倒也不能埋怨县衙厨子,这对他们来说,这是最正常不过的饭食,要怪只能怪自己确实太挑剔。
可这真的不是说忍就能忍的,本来忍了下去,又被这小厨娘给破坏了。
真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少爷,你起了吗?”长信在外边敲门。
明杨心灰意冷地撑着头瘫在桌边:“起了,进来吧。”
“吱哟”一声,长信推门进来,一见自家少爷就露出笑脸:“吃饭呢?”
明杨拿起筷子,绝望地挑了挑那煮得软烂的面条:“你呢?吃了吗?”
“嘿嘿,没吃。”长信坐在他旁边,双手托着腮说,“我和冷烟商量好了,等会你上衙,我俩去社学看看他们早上剩了什么,反正剩饭也好吃。如果没剩,我就求晨风姐姐做饭给我吃,大不了我付钱就是了。”
明杨:“……”
“啪”地一声,县令大人把筷子一放:“我突然想起来,今日是视察社学的好机会,不如就从孩子们的饮食抓起。”
武艺高强的人走路快得很,县衙和社学挨得又近,没过一会儿,他们三个就出现在了社学后厨的院子里,耳朵听见的是饭堂传来的孩子们的吵吵声,鼻子里闻见的,却是各种食物香气交织在一起的梦幻气息。
长信使劲儿吸了一口,闭上眼陶醉地说:“让我猜猜!有肉味儿,有饼味儿,有……韭菜味儿,还有卤香味儿。”
“你光说味道了,什么东西都没说出来。”冷烟在旁边道。
长信挠了挠脸:“我哪知道晨风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进去看看!”说着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把自己发射到了厨房里。
明杨没有阻止他的不得体,跟着加快脚步走进去,厨房的门没关,光线正照在对着门口的竺晨风身上,她头发只是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用木簪固定住,显得十分干净利落,一身蓝色的袄裙,看上去身形窈窕、亭亭玉立,此刻正用汤勺舀着乳白色的液体往小杯子里分装,修长脖颈微垂,姿态优美。
她刘海弯弯地扣在额头上,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做事时全神贯注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竺晨风分的是牛奶,那一罐子也就两升,只分给二十多个学生还不太够,只能给他们每人一杯先尝尝。
听到金玉露喊“大人”,她也下意识地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明杨,颇有些忍俊不禁,使劲抿住嘴角,低下头忍着笑。
县令大人嘴上嫌弃,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竺晨风把手里的汤勺放下,走到他跟前,屈膝行了礼,仰头看他,装出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道:“大人来督促我进步了?”
明杨:“……”
大胆,居然这么跟本官说话。
长信在旁边憋不住笑,仰头看屋顶,冷烟也头一次见自家少爷露出这般无语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眼前这女子,脸上挂着微微笑意,表情好像还挺诚恳,唇角一只单独的梨涡,看着可爱又甜美,虽然是有些没大没小,但确实令人不忍责怪。
明杨心道,本官心胸宽广,不与她计较。
竺晨风也知道自己有些胆大妄为,无非是仗着自己手艺好,县令大人不请自来就是证据,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不可替代性,这工作应该是稳了,才敢这么嘚瑟。
可嘚瑟,不可猖狂,于是不等对方回答,她便甜甜笑着介绍道:“三位来得正好,今日早饭主食有肉夹馍、韭菜盒子和肉沫豆角馅包子,配有山药豆粥和皮蛋瘦肉粥,一甜一咸,可随意选择,另外还有茶叶蛋和小咸菜可以佐餐。”
肉夹馍的肉是昨天给明杨备餐的时候就卤上的,馍是昨晚临走前发的面,早上起来用锅烙熟的,其实墙角有个烤烧饼的土炉子,她还没来得及研究,就没有用。
卤肉的五香料种类不够,复合味上略逊于现世味道,白吉馍不如专业人士揉出来的,但她自觉还不错;那山药豆粥其实就是美龄粥,用了大米、糯米和山药拿豆浆熬出来的;其他食物都很简单,自然手到擒来。
长信听着咕咚咕咚直咽口水:“我果然没猜错,有肉有饼,还有卤味……好饿,我现在就想吃!”
“想吃什么去找玉露。”竺晨风冲他笑笑,指了指金玉露所在的灶台,对方正在帮学生们拿食物、做肉夹馍,然后她非常有诚意地看着明杨,“大人要吃什么,我亲自来准备。”见对方沉吟不语,又主动提议,“不如每样都尝尝,差不多就能饱了。”
明杨点头称是:“就这样吧。”他伸手指了指方才竺晨风分装的白色液体,“那是什么?”
竺晨风立刻母鸡护食似地张开双臂挡住:“这可不能给你,刚够孩子们一人一杯。”还怕人抢似地向旁边和饭堂的学生们招呼,“孩子们,过来领牛奶了!”
明杨:“……”
竺晨风看着县令大人表情略有些微妙,便冲他赔了一笑,伸手拽拽他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走。
到了靠墙的置物架旁,她踮脚从上边取下来个小木盒,打开后献宝似地捧到明杨面前:“这个给大人尝尝,是干酪,我切成小片这么放着,别看它干巴巴的,越嚼越香。”
明大人方才被伤害到的心立刻就被治愈了。
他伸手拿了一小片,傲娇地说:“倒也不必把本官当小朋友那么哄。”
说着便将干酪放进嘴里咀嚼,浓郁奶香立刻从舌尖荡漾开来,有点咸,更有点甜。
一颗心也软绵绵的,莫名其妙咕嘟咕嘟冒着泡。
作者有话要说:竺晨风: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你教的。
明杨: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