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闻青轻把扒开一瓣橘肉放进嘴里,橘肉被烤得温热,有点烫舌头,但是很甜,她慢吞吞剥橘子吃,吃了一会儿,想起殿下给她的那一匣金叶子。

她低头看橘子。

……只有一瓣了,想吃还要再烤,烤要烤很久。

“扑通——”

湖心处,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江醒循声望去。

小舟上,只有一个穿绯色锦衣的女子,发髻散乱,扒着舟沿往下望,她身上抖得厉害,不慎碰倒舟中小案上端放的玉盏酒器,慌乱地踉跄了下。

水中人疯狂扑腾,尖利的声音在湖面上回荡,但隔得太远,听不清他喊了什么,静下心,听见一声模糊的“九娘”。

水里的人爬不上去,扒住舟沿,拼命晃动船身,想让船翻过来,好顺势上去。

江醒出神片刻,捏捏闻青轻的耳朵。

闻青轻呜呜两声,揉揉耳朵。

“殿下,你吃橘子不吃。”软软的声音落下来。

“扑通——”有一声沉闷的落水声。

闻青轻的注意力被吸引,下意识抬头往湖心往,霜白的氅衣一掀,盖住她的脑袋。

闻青轻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拉了一下,倒在江醒怀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少年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息。

江醒抬头,目光落在湖心。

小舟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江醒将小舟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崔九娘拿船桨把那个男的扒着舟沿的手敲下去,冬日湖水冰冷刺骨,那个男的没了支撑,很快沉入湖底;他沉底之后,崔九娘主动跳进湖水,几圈涟漪在小舟边上荡开,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扒着舟沿,细微颤抖着。

闻青轻在氅衣里拱拱。

江醒按住她的脑袋:“你干什么。”

闻青轻声音软绵绵的,很不高兴:“我找我的橘子。”

她都没有问他想干什么!

江醒给她微微掀开一个小缝,些许光亮透进来。

闻青轻这才找到自己的橘子,橘子没有丢,被她握在手里捏碎了,小块橘肉七零八落沾在手上,清甜的橘汁从手心往地上流。

闻青轻愣了一下,有点难过,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它碎了,我留给殿下的……”

“……”江醒抿唇。

他低头看了一眼,纤长的鸦睫盖着眼睛上下扫落,在眸中留下淡淡的阴影。

确实碎了,还很丑陋,纵然是完好的,他也不会吃,有什么好难过的。

闻青轻闷闷缩着,不说话。

“……”

清瘦苍白的手出现在闻青轻眼前,拿走了她脏兮兮的手上相对完好的一小块橘子。

江醒咽下这一小块橘子,又喝下两杯茶漱口。

玉盏搁在小案上,发出碰的一声细微清脆的声音。

崔翎衣已经爬上小舟,她浑身湿透了,坐在舟沿,双手拿着船桨瑟瑟发抖,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划着小舟离开。

江醒看她远去,把闻青轻放出来,冷淡的声音飘在空气里,“没有出息。”

闻青轻不敢说话,但想到他刚刚把橘子吃掉了,又有点开心。

太子殿下还是很好相处的。

很好相处的太子殿下注意到她的手,将闻青轻推出自己氅衣的覆盖范围。

闻青轻睁着圆圆的眼睛奇怪地看他。

江醒抖抖衣裳,语气自然:“脏了。”

闻青轻:“……”

“哼。”她扭过头,决定再也不理他。

江醒去湖里取了一盆水,放在炉上煮到温热,将闻青轻的手浸进去,软白的小手在水里张张合合,江醒仔仔细细把她的手洗干净了,又取出干净的帛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拭干净。

闻青轻的长发散散垂下,红绳半落不落地挂在耳后,愈显得安静乖巧。

她的头发是被氅衣盖住的时候乱的。

闻青轻想要指责他,但是想起自己已经决定再也不跟他说话,遂闭嘴。

江醒指尖动了动,把她耳后的红绳拿起来,低头拨弄她的头发,修长的指节挑起闻青轻的一缕长发。

闻青轻情不自禁开口:“殿下会扎头发吗。”

她说完,沉痛地垂下脑袋,可恶,誓言破裂了。

江醒给她理了理头发:“会一些。”

闻青轻顿时有点兴奋,她的兴奋来得这样突然,以至于江醒都感受到了,手上动作顿顿,闻青轻从宋书留下的箱笼里取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一个花样。

她把白纸往江醒面前推推,眼睛亮亮的、矜持地提要求:“我想要这个。”

江醒低头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眸中情绪稀薄而清冷,说:“不许挑。”

……好吧。

闻青轻丧丧坐好。

他好凶。

太子殿下明明很好,但为什么这样难相处呢。

闻青轻搓搓脸。

江醒认真回忆书上的样式,凭着记忆复刻出一个双螺髻,头上两包尖尖的凸起,像小猫的两只耳朵。

这里没有镜子,闻青轻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左右晃晃脑袋,头发不会散下来也就不再管它。

她又摸出一个橘子想放在炉子上烤,江醒却将鱼竿收起来,淡淡说:“下山买鱼吧。”

看样子是认命了。

闻青轻只好把橘子收起来,乖乖牵着殿下的袖子下山。

——

此时的前山一片混乱。

章世俞死了。

章家何等的士族高门,几与崔氏相当,更别说章世俞还在荆州出仕,任荆州从事,这样的人死在扬州,跟半夜薅陆柳头发、往陆柳床上扔鞭炮没有区别。

陆刺史亲自来了。

“今日无风无浪,他怎么会沉湖?”陆柳坐在客位上,紧锁眉头,唉声叹气,捧着茶杯叹息许久,多次端起又放下,一口都喝不下。

“这种天气,他如何会去云水湖游湖呢。”陆柳问。

崔町坐在主位上,一身青衣,清冷端正,说:“他与我家九娘相约游湖,故有此行。”

他将请帖递给陆柳。

“柳冒昧……”陆柳站起来,欲言又止。

崔町已明白他的想法,吩咐仆役:“去请九娘来。”

青石板路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陆柳抬头,看见一位戴着幕篱的小娘子。

她仓促赶来,衣裳都来不及换,身上还是湿的,头发只略擦了擦,依旧往下滴水,崔翎衣踏进门槛,险些摔倒,崔町下去扶她。

“长兄。”带着哭腔的一句话。

“这是扬州刺史,姓陆,九娘,来见过陆使君。”崔町说。

“崔氏小九见过陆使君。”小女娘强撑着身子向他行礼。

她似乎怕得狠了,说话都带着泣音,抖得不成样子,听说她也坠湖了,冬日湖水这样冷,她能活着回来也是命大。

陆柳思量一番。

“九娘,冒犯了,”他已从女使春芜处,得知章世俞坠湖事件的大概,清清嗓子,“你前些日子闹死闹活要跟章六和离,今日为何又答应他去游湖。”

“他将那个外室沉井了,我还有什么好气他的,”崔翎衣跪在地上,默默垂泪,“我与他年少相识,早已许诺一生,三心二意的喜欢我是不要的,他变心是我可怜,我命该如此;可他分明对我还有情谊,扔了那个外室以表寸心,我怎么能不回应他。”

陆柳咋舌,女孩子的想法他半点都不懂,听她说话,只感慨士族冷漠薄凉,视人命如草芥。他黔首出身,不敢轻视人的生死,但对士族的行事作风也多有耳闻了。

陆柳端正语气,严肃问:“你也沉湖了,你为什么能活着上来。”

这一次,崔翎衣久久沉默。

“在想什么!还不快答!”陆柳高声训斥。

“……”崔翎衣低垂着头,语气艰难,声音颤抖,喃喃道,“是他托我上船的……是他……舍命救我。”

“……”陆柳安静下来。

她吐出这几个字,倚在崔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崔町轻轻拍拍她的背。

陆柳不敢再问,也没什么好问的。

船上有打翻的酒壶酒浆,章世俞和崔翎衣久不相见,一朝重逢,芥蒂得解,对酒当歌,非常合理;二人醉酒,舟上又没人侍奉,失足入水也不是不可能。除了这个答案,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呢!

难道是崔翎衣这个弱女子把自己夫君推进湖里了?

这不可能啊,她图什么?

章世俞都为了她把那个外室沉井了啊!

据二人的仆役所说,从他们相见到上船,分明相谈甚欢,一开始九娘还不肯理她,章世俞言辞卑微,又是发誓又是道歉,分明把她哄好,答应随他回荆州了啊!

陆柳叹口气:“我知道了,九娘,刚刚对不住你。”

他揣着袖子离开,带着心底的最后一丝疑问,往后山去。

正堂的门被关上。此时还是白日,屋里没有点灯,门窗都关着,屋里有些昏暗。

崔町把她的幕篱摘下,搁在一边。

崔翎衣哭声渐渐消歇,眼泪一直往外涌。

崔町低头看她,瘦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眼尾,他的声音淡得听不出来任何情绪:“不要哭了,今日在你居住的小院暂设灵堂,把章世俞的棺椁停在那里,去哭一哭他吧。”

崔翎衣低头,藏在袖中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长兄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猜出了什么,她不敢想。

静室内沉默一会儿,崔町又开口:“依祖制,你当为他服丧一年。”

崔翎衣低眉顺眼:“是。”

“除此之外,其余事不要再管了。”

崔翎衣愣愣抬头。

青年站在昏暗的环境里,捏了捏眉心,他似乎有些为难、痛苦,眼神中的情绪却又带着欣慰,总而言之,这是崔翎衣看不懂的情绪,崔翎衣也鲜少看懂过他。

只是这次抬头望去时,他又如曾经无数次,她隔着几道门远远拜见他一样,露出一点清静的笑,语气温和,说:“翎衣,从今以后,好好生活吧。”

“……”

崔翎衣听从崔町的安排,将头发擦干,换上丧服后就直接进入灵堂。

章世俞的棺椁摆在正中央。

她径直走过他,在蒲团上跪下,从箱笼里抓出圆圆的黄色纸钱,一把洒在空中。

灵堂门窗都关上了,里面点着昏黄的烛火,幽暗的环境,活像幽冥地府,纸钱如雨雪般,自高空纷纷扬扬飘落,落在棺椁上、牌位上、地板上、蒲团上、崔翎衣的头发上。

她怔怔抬头望着烛火。

奇怪,她以前很害怕这种环境的,现在却不觉得怕了,崔翎衣凝视前方的点点烛火,思绪却飘到曾经夏日的夜晚,小桥流水上点点绚烂的萤光。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跪在萤光里给她磕头。

“阿筠拜见崔娘子。”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

她生得算不上非常漂亮,但有一双雾蒙蒙、湿漉漉的小鹿眼,怯怯望过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到夏日夜晚寂静幽深的丛林。

她记起阿筠的样子了。

——

陆柳赶到后山时,是下午。

闻青轻已经吃完午饭了,午饭做的是新鲜的鲈鱼,闻青轻很满意,现在坐在廊下晒太阳。

闻青轻小小一只待在太子殿下身侧,她穿着青色的锦裘,小青团一样精致漂亮,眼睛弯弯的,显见地很愉快。

太子殿下锦衣松散,静坐案前,时不时翻一页案上的书。

“殿下。”陆柳上前见礼。

江醒目光有些惊讶,回礼道:“陆使君。”

陆柳心力交瘁,没有心思铺垫,直接把章世俞沉湖淹死的事告诉他,问:“殿下上午在云水湖钓鱼,可看见了什么。”

“只听见有东西落水,其他倒并未留意。”江醒开口。

“一点也不曾看见。”陆柳不死心。

“看见一条空船。”江醒随口说。

闻青轻好奇地蹭过来,他们说的什么,她不曾看见,江醒喂闻青轻一口消食茶。

这倒跟二人坠湖的事合上了。陆柳暗暗思忖。

江醒问:“陆使君为何如此忧愁。”

“殿下不知,死者正是荆州从事,荆州章氏第六子,兹事体大,小人实在惶恐啊。”陆柳又叹气。

“这也没有什么。”江醒不在意他的惶恐。

陆柳强颜欢笑。

作者有话要说:陆柳:该死的封建统治阶级

——

来晚啦,亲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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