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橘色的太阳挂在薄蓝的天空之上,慷慨流入大地的,是金灿灿的、温暖的、仿佛被揉碎的金箔一样的东西。
日子昏昏的,天气明暖。
闻青轻第三次送走了全福。
这个伯伯,他真得很奇怪!
总想拐她去冀州。
幸而她对这种事已经相当熟悉了,再不会上当。
“我不能去冀州,”闻青轻踩在假山青苔上,伸手摘树上的红山茶,想也不想胡说八道,“我的小猫是扬州的小猫,它去了冀州会思乡的,思乡就会生病,我不要。”
“……”全福欲言又止,很难回答,摸了摸鼻子讪讪离开。
崔町刚好出来,撞上这一幕,情不自禁笑了会儿。
“你不是摘过花了,还摘什么。”崔町问。
他知道闻青轻每天都会给崔翎衣摘一枝花。
九娘未必喜欢,她却做得很开心,也不知道成天在想什么。
挑倒是很挑,只要最新鲜最好看的,不被她喜欢的哪怕摘了也会扔掉,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坏习惯,如是摘了几日,树都要被她摘秃了。
“早上的不好看呀,有一片花瓣枯了,我再送一枝去。”在师父面前爬到假山上总是不宜的,闻青轻小心地从假山上爬下去。
幸而崔町没有说什么。
闻青轻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
崔町听见她的话,想起崔翎衣,微怔了怔:“你如此上心也很好。”
他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小妹妹,偶尔想起,便觉得为难。
崔町叹了口气,摸摸闻青轻的头发,说:“一同去吧。”
闻青轻自然答应,抱着她精挑细选的山茶花,在师父身边跑跑跳跳。
“小姑姑昨天给我扎头发了,我喜欢那个,师父你跟小姑姑学一学,”闻青轻语气活泼,细细叮嘱,“还有,小姑姑最近不开心,你要哄一哄她。”
崔町觉得好笑,问:“我能如何哄她。”
闻青轻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声嘟囔道:“师父如何哄我就如何哄她呀,这算什么问题。” 她是你妹妹呀!
崔町没听清,摘掉落在她发上的枯叶。
二人走到崔翎衣的院子前,闻青轻率先一步跑进去,她得让小姑姑看看她挑了很久才挑出来的漂亮山茶,她一下子推开门,脆脆喊:“小姑姑!”
闻青轻一抬头,大脑空白,愣在门口。
——她看见一条长长的白绫。
竹帘内,木窗紧闭,透不尽一丝光,白绫自横梁中穿过,底下被打了结,幽幽然悬在半空。
崔翎衣一身素衣,站在凳子上,双手抓住白绫。
她似乎在走神,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睫被泪水沾湿。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塑像。
“小、小姑姑。”
闻青轻浑身颤抖,眼泪情不自禁涌出来,山茶花掉到地上,发出轻轻的沉闷的响音。
闻青轻往屋里跑,一个不注意被门槛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手腕磕得发青。
“小姑姑……”低低的泣音似乎惊醒了崔翎衣。
崔翎衣瞳孔一缩,眼神愕然,泪水顺着脸颊滚落而下,惊吓过后,她重重摔在地上,胳膊被地上的碎瓷划破,汩汩流出鲜血,素衣一片鲜红,她顾不得疼,踉跄着跑到闻青轻身边,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崔翎衣的下巴抵住闻青轻的头发,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都发飘,手忙脚乱地给闻青轻擦眼泪,自己却泪流不止:“对不起、对不起,轻轻……小姑姑吓到你了,轻轻不怕、不怕……轻轻,不哭了……”
崔町站在门口,脸色难看,手指拢在袖中微蜷了蜷。
侧屋侍奉的人听见这里的动静,连忙跑出来,从崔町身侧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扑通一声跪在崔翎衣身侧。
“九娘……我的九娘!你这让我怎么活啊!”
屋里哭声渐起,乱成一团。
崔翎衣说不出话。
崔町上前,把闻青轻抱起来,她被吓住了,被师父抱在怀里也没有反应,懵懵的,苍白的小脸挂满泪水,崔町拿袖子给她擦擦眼泪,闻青轻还是怔怔的。
崔町唤来一个仆役让她把闻青轻抱回去。
崔翎衣素衣沾血,眼睑低垂,出神地望着地面。
死了倒干净。
不死又该如何呢。
崔町将闻青轻送走,自己又回来。
他素来是清冷温和的性子,对所有人都很和善,从来不会生气。
崔翎衣走神间,也能想到此时此刻,长兄必然站在门口安静看着自己,就像几年前他们在家中遇见,隔着几道门接受她远远的拜见一样温静清冷。
血腥气渐渐漫延开,齐妈妈伏在案上哭,崔翎衣已经流不出泪了。
她愣愣地擦擦自己被瓷器划伤的伤口,碎瓷还扎在伤口里,鬼迷心窍间,她把碎瓷拔出来,握在手里,鲜血流得愈发凶。
崔町上前两步,青色布料映入眼帘,崔町站在她面前,一举将她拉正,给了她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音在暗室中响起。
“崔翎衣,你当真勇敢。”他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崔翎衣发髻松散,微微偏了偏脸。说是耳光,其实没用什么力气,不是很疼,崔翎衣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心生惧意,慌乱把碎瓷扔在地上,目光散乱落在地上,心乱如麻。
崔町踉跄了下,无力地倚靠桌案,微微垂眸,碎发散乱,遮住眼睛,流出的情绪也模糊难测,竹青色衣料垂在地上,清颧瘦白的手藏在袖筒之中,分明在颤抖。
周围不知道是谁开始磕头,带着哭腔求道:“长公子!长公子息怒……”
“……”
“是我疏忽,对不住你,”崔町拢了拢袖子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险些跌倒,眼前发黑,扶住墙壁定了一会儿,才堪堪站稳,“我自向你爹娘请罪。”
“都起来,全福去请蒋老过来,春芜扶九娘起来。”他疲惫开口,语气是掩不住的倦色,随后,他又让人开窗、烧炭、点灯,屋里才终于像个样子。
没一会儿,又有仆役来报,说崔二爷和夫人已经到扬州了,崔町只说知道了。
这里兵荒马乱,崔町想起闻青轻,又找来仆役,让他带她去后山,等一切料理清楚,他再亲自去接她。
蒋老提着药箱出现在门口,看崔町神不守舍的样子,很有眼力见地没有说话。
他为崔翎衣看过伤口,诊过病,留下伤药和药方就离开了。
崔町又让全福去买药煎药。
待一切料理清楚,已是黄昏。崔町坐在床头,搅搅药碗。
崔翎衣长发披落,垂在榻上,低着头,温顺地咽下苦涩的药汁,轻轻说:“长兄,我自己喝吧。”
崔町将药碗递给她,声音很淡,问:“我想知道为什么。”
“长兄,若是遇上这种事的不是我,是轻轻,长兄当如何呢。”
崔翎衣抿了一口药,有点可怜自己:“长兄会很心疼她吧,会用金钱、权势、地位,包括您所掌控的一切,令负她的人付出代价,逼他写下和离书,是不是。”
她在这里待了这些时日,已经看明白了,只要闻青轻开心,长兄怎样都好的。
崔町起身点灯,安静听她说完,说:“我不会的。”
“若她和你一样,被逼得走到这一步,我只会给她一把剑,让她亲手杀了他,”青年温和的眼眸中,有清浅的烛光的倒影,他又挑亮一只烛灯,说,“之后倾尽金钱、权势、地位,包括我所拥有的一切帮她脱罪而已。”
崔翎衣怔了一怔:“若是那人位高权重,身份尊贵,连长兄都难以撼动呢。”
“唯拼死报闻使君知遇之恩。”崔町平静接话。
他看着崔翎衣喝完药,想起闻青轻来时跟他说的话,有些生疏地摸摸崔翎衣的头发。
崔翎衣晃了下神,睁着水盈盈的眼睛看过来:“长兄……”
崔町收手,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好好睡一觉吧,我让春芜来陪你。”
——
崔二爷与夫人一上山就见了崔翎衣,夫人抱着她好生哭了一场,崔翎衣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样子,请他们先去安歇。
崔町此时,来客院见他们。
“音平。”崔二爷迎上来。
崔町撩袍跪下,欲请罪,崔二爷连忙拉他起来,声音苦涩:“你已尽心了,这种事谁想得到。”
夫人听着,眼眶又红了一圈,强忍着不肯让泪水掉下来。
“她如此决绝,如何能劝她回去啊。”崔二爷叹息。
夫人怒极,指着他的鼻子破口骂道:“她都这样了,你还想着让她回去!你可还有一点良心不曾!”
崔二爷也恼:“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章六出身荆州士族,屡次三番来请不说,章老太爷也亲自下顾,给足颜面了。
九娘不回去,他怎么解释倒先不说,九娘以后该如何自处,受尽了委屈,还要落得不亲不贤、不敬不孝的骂名。
崔二爷将顾虑一一跟崔町说了。
烛火摇晃,星夜迁移。
“叔母十月怀胎将小九生下来,何其艰辛;叔父矜持守业,如何操劳。”
崔町语气平静,接着问:“二位兢兢业业生养她,费尽耐心将她抚养长大,难道是为了让她在十六岁这年,因一个相识不过一年的男人被逼去死吗。”
“自然不是啊。”崔二爷叹息。
崔町复又撩袍跪下。
“女子立世,本如萍草,易折易碎,苍天薄也。”崔町一身青衣,叩首而拜,“望叔父叔母怜惜。”
晚风吹过,清辉流转,庭中草木的影子疏疏摇晃,澄澈空明。
“你、你……”
崔二爷长叹两声,却想起女儿年幼时,他出仕荆州,不常回老家,每每新年回去,她一大早就站在门口等着,小脸冻得发白,发上沾着雪,问她又什么都不说,弯着眼睛喊爹爹,很有些可怜。
他眼睛酸涩,侧过脸去:“你既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崔二爷坐下,像是泄尽浑身的力气:“和离吧。”
——
此时的后山,灯火通明。
闻青轻失魂落魄一下午,吃糕都不能让她开心,到晚上好了一些,知道吃点东西了。
她坐在榻上,腿上盖着绒绒的被褥,江醒喂她喝花茶,闻青轻慢吞吞喝完了,眼睫一眨一眨的,几根睫毛被泪水粘连在一起。
江醒垂眼,轻轻拨弄两下她的眼睫,将它们分开。
闻青轻声音闷闷的:“痒。”
江醒收回手,无意识捏了捏袖角。
他难得看见闻青轻不开心。
他从宋书口中知道了前山那件事的始末,问:“你以后是不是也要嫁人。”
“不要。”闻青轻声音软软,尾音湿漉漉的,头也不抬。
江醒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也好,天下俗人何其如此之多,忘恩寡义之辈泛泛,实不值得多看一眼。”
他这样说着,闻青轻忽然往一侧倒去,小脑袋枕到他肩上,江醒偏了偏脸,看见闻青轻阖着眼睛,眼睫一扫一扫的,小口小口均匀呼吸,睡得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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