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町抱她起来,闻青轻扒上他的脖子,轻轻软软地蹭一下,枕在他肩上混混沌沌阖上眼睛。
院中风雨之声正盛,雨打窗棂发出清脆的声音。
屋子里烛火跳跃。
宋书从案上拎起两包药材,上前奉给崔町,斟酌着语气:“此番是我请闻姑娘来做客,却思虑不周未能照顾完全,万望崔君降罪。”
“秋日天气变化万千,实难预料,非你之过,还要多谢殿下与你的照顾,”崔町与他寒暄,随后对江醒说,“天色不早,殿下早歇。”
江醒的目光很快地扫过崔町怀里的闻青轻。
闻青轻已经睡着了,黧黑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频率一颤一颤,手里还虚虚抓着崔町的一截头发。
她白日里这样活泼,睡着了倒是很乖。
江醒出神想着,宋书已将崔町送至门口,江醒上前几步,说:“幸安、幸平,送崔君回去。”
二人一人撑伞,一人掌灯,一路送崔町回到前山后才返回。
长生听说闻青轻淋雨,早早煮了一小锅姜茶。闻青轻回来时,看见她睡着了,也没有叫她起来,只是一直坐在闻青轻小屋的耳房里,不肯睡觉。半夜崔町来看了闻青轻一次,长生给他盛了一碗姜茶,说:“一直煮着,还是热的,院长驱驱寒。”
崔町问:“怎么不回自己屋里睡觉。”
长生睁着睡意模糊的眼睛,含糊答:“一会儿就去了。”
崔町也没再说话,只让他早点睡。
长生连连答应。
姜茶在炉子上温了一夜,闻青轻也没有起来,天将亮的时候,长生独自把剩下的姜茶喝完,把火熄灭,终于回自己屋子睡觉去了。
第二天依旧下雨。雨下得大,闻青轻没有办法出去玩耍,一直待在院中逗自己的小猫。黄昏时候,崔町从书院回来,换了身清素的衣裳立于檐下,看闻青轻抱着小猫坐在竹席上,认认真真吃果子,崔町看了一会儿,招招手让她过来,语气温柔地征求她的意见:“轻轻,从今日开始,跟着师父读书好不好。”
闻青轻实在年幼,不知道读书是多么令人烦恼的一件事,彼时的她只将这当成一件从未体验过的新奇事,而她对这样的事又往往抱着最大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于是,在崔町温柔而平静的目光下,她非常快乐地点了点头:“好呀!我跟师父读书!”
崔町满意地摸摸她的头。
答应是黄昏时候答应的,后悔是雨停之后、月挂梢头的时候后悔的。
闻青轻将将应下,就被他带进书房,拘她认了一个时辰的字才出来。
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堆书册简帛,她站在书房门口,书房里柔软的烛光渗出来,淌到她身上,闻青轻有些不敢相信地将自己手里的这堆东西归类整理一番。
有些是今晚要临的字,明日寅时就要交到书房;有些是明日要写的;还有一些几天内要读完;其余的要在这个月熟记清楚。
那……
闻青轻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她发自内心地不解起来。
——那她什么时候玩耍呢?
自从上了青要山,闻青轻第一次如此得不快乐。
她抱着一堆东西,很不开心地推开自己的门,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连软软蹭她的小猫都不能让她开心起来,闻青轻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失神望着烛台。
吾日三省吾身。
——这是师父教给她的第一个典故。
吾日三省吾身:
问,今天有好好读书吗。
答曰,有。
问,今天学到了什么知识吗。
答曰,不要随意答应师父的话。
问,有温故而知新的打算吗。
答曰,这万万不能。
……一刻钟后。
闻青轻慢吞吞从被子里爬出来,披上一件裘衣,在桌前坐下,她把今日学过的字都拿出来,认认真真照着临。
临完两张,她非常快乐地拿起来欣赏了半个时辰,真好,真好看,她确乎已经是个书法家了!闻青轻欣赏完,果断把这两张纸扔到一边,抱着竹简蹦蹦跳跳上床,靠着床头背竹简上的内容,她的被褥柔软暖和,闻青轻心情又好了一点。
直到将师父交代的任务都做完,她才吹灭烛灯,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闻青轻白日里跟着崔町读书识字,晚上就按照崔町的安排,乖乖做完功课。直到近几日,闻青轻觉得事情渐渐难办了起来。
崔町开始问她的见解了。
她才五岁!她有什么见解?她没有见解啊!
闻青轻害怕极了。
她不知道思考到什么程度才称得上“学而思”,不知道怎么读文章;不知道一首诗、一篇文章如何能称得上“思无邪”,不知道何以事亲、何以事主、何以待下,不知道古之圣贤为什么“以闰月定四时成岁”*……
她不知道啊!
长生安慰她:“姑娘不要烦恼,明仙师兄最初跟从院长读书,也很为难呢。”
“师兄呢。”闻青轻眼前一亮,想要请教一下师兄。
“明仙师兄下山了。”长生回忆明仙的话,挠挠头发,说,“他说他要去济世救民。”
闻青轻跑去问崔町:“师兄为何下山呀。”
崔町翻过一页书,语气淡淡的:“游玩去了。”
向师兄请教的计划还未实施便中道崩殂,闻青轻低落了几日,忽然有一天,长生想起一件事,告诉她:“后山那位宋郎君,曾经在京师学宫进学过,很有才气的。”
“当真吗。”
长生坚定点头:“当真!”
闻青轻一刻也未犹豫,当即把自己的功课卷一卷抱在怀里,她决定去请教宋书。
至于宋书答不答应,实在不在她的考虑之内。昔有程门立雪,她很乐意效仿的。
“闻姑娘。”宋书见她主动来此,有些惊讶,连忙迎上来。
“宋书,”闻青轻跑到他身侧,把自己的功课卷开给他看,“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
她也学着书上那些文绉绉的话,对他躬身行了一礼:“郎君,还望不吝赐教。”
闻青轻乖乖软软一小只,这样正经地前来请教,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宋书情不自禁笑了。他看了看闻青轻的功课。
“这却不……”难。
宋书话还没说完,一侧身,透过书房打开的窗子,望见临窗倚坐的少年。
江醒看书时不喜欢人进去,已独自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
宋书立时改口,笑盈盈说:“姑娘,有些问题我也看不明白,实不能为姑娘解惑呀。”
闻青轻听出她话语中拒绝的意思,决定跟他表一表决心,她好不容易抓到一个人,万万不能放他走。
闻青轻刚要开口,听见宋书说:“姑娘为何不直接去问殿下呢。我之才学,远不如殿下。”
这她倒是没想过。
闻青轻纠结问:“可以吗。”
宋书说:“姑娘稍等,我先去问过殿下。”
闻青轻连连点头,眼含期待:“嗯嗯!”
宋书请她先到屋里坐,自己出去,先让仆役将殿下的药煎好,而后才去见江醒。
江醒正在整理书卷,案上摆了一堆或打开或关上的竹木简帛,他坐在案前,一一将其规整清楚,时而打开一卷竹简,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宋书进来时,他头也未抬,听见宋书道:“殿下,闻姑娘来了,说有问题向您请教。”
江醒收拢一卷书,从竹席上站起来,行至书橱前将它摆进去,闻言漫不经心问:“她能有什么问题。”
“听说前些日子,崔君开始教导闻姑娘读书,崔君教学素来严苛,闻姑娘或是不能适应,故来请教殿下。”
江醒手持竹简,他倒是知道崔町在教学上有多严格,明仙跟他抱怨过多回了,本来以为崔町对闻青轻会宽纵一些,没想到也这样认真,当即收拢思绪,“她好学倒是一件好事,让她进来吧。”
宋书道:“是。”
江醒四下张望,看见自己堆满竹简的桌案,又让宋书搬来一张小案,放在自己对面,之后遣人将自己这张往一侧移了移,如此,两张桌案对称相对,倒也合适。
闻青轻进去时,就瞧见江醒照旧一身红衣裳,坐在堆满竹简的案前,秋日阳光透过窗子洒下,他沐浴在阳光中,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不似寻常清冷。
“殿下。“闻青轻对他行礼,把宋书托她带进来的药放在江醒面前。
“请坐吧,闻姑娘。”江醒让她坐下,接过她那张写满了功课的纸,愣了一愣,这些东西,倒和他曾经学的别无二致,他有些好奇崔町到底想把闻青轻养成什么样的姑娘,他这样想着,不经意抬头去看她。
闻青轻眼睛弯弯,很认真地看着他。阳光洒落,她的头发、眼睫看起来都沾了细碎的光亮,看起来毛茸茸的。
江醒一时有些晃神,微微侧眸,移开了目光。
“你来吧,我来教你,”他想将闻青轻带来的纸平铺开,这时,又想起自己案上堆满了东西,他犹豫片刻,“算了,我过去吧。”
他走到对面,在闻青轻身侧坐下。
他身上药味清淡,衣裳上有好闻的草木香。
闻青轻的赞美从来脱口而出:“殿下,你身上真好闻。”
“你说什么,”江醒有些错愕地睁圆了眼睛,捏住纸张的手指微蜷了蜷,半晌,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眉眼低低的,“不成体统。”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改了一些,把宋书的很多剧情都删掉了,如果是前天晚上看的宝宝可以重新回去扫一眼,啾啾
1、“学而思”“思无邪”均出自《论语》
2、“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出自《尚书·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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