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书院的斋堂跟山下酒楼是差不多性质的东西。

现在时辰还早,斋堂没什么人,闻青轻很快点到了她想要的。伙计将她要的东西都端上来,一一告知她价格。

闻青轻先分三份朝食出来,放在竹盒里保温,之后对伙计、也对江醒说:“这是给师父师兄还有长生带的,我自己付。”

江醒听她说师兄的时候走神了一瞬,很快意识到,她说的是明仙。

江醒被自己的反应弄笑了,谁是她师兄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随手递出去一片金叶子,道:“一起吧,不值什么钱。”

“哎,多谢郎君。”伙计眉舒眼笑,连连鞠躬。

闻青轻盯着那片金叶子,缓慢地睁大了眼睛。

她知道他富有。

但为什么……为什么随手给金子。这些东西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十文啊。

直到闻青轻坐下吃饭,她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闻青轻低下眼睑,捏着瓷勺在粥里戳来戳去,抬头看见江醒什么都没要,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闻青轻揉揉脸,有点不好意思,问:“殿下不吃吗。”

她又看看小猫。

连小猫都得到了属于它的一碟油焖小黄鱼。

让太子殿下看着她们吃饭是不是太不恭敬了些。

闻青轻犹豫再三,给江醒分了一碟荷叶卷,轻轻说:“甜的,殿下尝尝。”

“嗯。”江醒应了一声。

但是没吃。

他的目光落在装木著的竹笼上。

闻青轻诡异地理解了他。

她站起来跑到柜台,找帐房先生买了一双新的、干净的竹筷,拿出十文钱给他,而后开开心心跑了回来。

“殿下,新的。”她献宝一样把竹筷捧给他。

江醒怔了一下,接过竹筷,颔首道:“有劳。”

“不碍事的。”闻青轻坐下继续快乐进食。

太子殿下素来觉得斋堂里的东西都不是人吃的,饶是如此,握着闻青轻拿十文钱买回来的廉价竹筷,江醒还是夹了一个荷叶卷。

倒和她说的一样,口味是清淡的甜,带着种奶香,像闻青轻会喜欢的东西。

他吃了一个,给闻青轻留了一个。

等闻青轻吃完饭,清晨的雾气已经渐渐散去,江醒把闻青轻送回她居住的院落就回了后山。

江醒离开后不久,宋书给闻青轻送来了一堆肉干果干,还有一封列举了这只小猫种种习性的手书。

宋书摸摸小猫,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事,叹息说:“我以为殿下昨日在外待了一晚当真是在赏月。”

闻青轻挠挠小猫柔软的肚皮,问:“难道不是吗。”

“姑娘为何这样想呢。”宋书笑盈盈瞧她。

闻青轻想了想,说:“他看起来是这样的人。”

“什么人。”宋书问。

闻青轻说:“病得很重也要出去赏月的人。”

“倒也是。”对这一点,宋书并不否认。

——

闻青轻去了一趟后山,得到一只小猫,故而心中一直对这个地方抱有非常美好的想法。

所以,在几日后,宋书又向她发出邀请,说上次殿下在宴上发作,吓到了姑娘,这次他想以个人的名义请闻青轻吃鱼,为殿下赔罪。

这对于闻青轻来说,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因为事情的结果她太喜欢了,她甚至想要江醒再扔点东西。闻青轻在心里轻轻唾弃了一下自己,答应了宋书的邀请。

明仙捕捉到开开心心出门的闻青轻,审视她:“你这些时日怎么跟后山走得这么近。”

闻青轻把宋书的手书给她,“我去吃鱼呀。”

“斋堂里的鱼也可以吃啊,”明仙瞥了眼宋书的字迹,循循善诱,以图拐走,“师兄带你去斋堂吃鱼,好不好。”

闻青轻回忆了一下斋堂里做的鱼,“不好吃。”

明仙受伤了。

他又问:“只是跟宋书吃鱼?”

闻青轻点头:“嗯嗯!”

“那你去吧。”明仙摆摆手。

是宋书,不是江醒,很好很好。宋书必然能事事周全的。明仙很快说服自己,放心地放闻青轻出门,甚至没有跟去看一眼。

长生三日前跟着崔町下山,今晚才能回来,所以闻青轻是独自一人去的。宋书特意派来了引路的仆从。

她跟着仆从,一路来到眼熟的院落。

树上成熟的柿子悉数都被采摘下来,经过风干,晾晒,做成柿饼,闻青轻从后门走进小院,一进去,就瞧见院中摆满竹篾编成的圆盘,盘中的柿饼上挂着洁白的糖霜。闻青轻从这间小院中央穿行过去,错觉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清甜的味道。

宋书在屋檐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只柿饼。

瞧见闻青轻,他从屋檐上翻下来,闻青轻被吓了一跳:“宋郎君。”

宋书笑着说:“姑娘直接叫我宋书吧。”

宋书递给闻青轻一只柿饼。

闻青轻接过,点点头:“好。”

“宋书,你也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那可不成,”宋书拒绝,“殿下都不曾直呼姑娘的名字呢。”

闻青轻小口咬了下柿饼,甜甜的,有点腻,慢吞吞咽下去,说:“宋书,你对他可真好。”

宋书怔了一下,理所应当道:“殿下是我的主君呀。”

“姑娘请随我来。”

闻青轻一边小口啃柿饼,一边在院中散步,将将走过一个拐角,迎面遇上江醒。

白日里,他又换回了鲜亮的红色长袍,走动间衣摆浮动,衣裳边角处的勾丝金线便在阳光下散出细碎的金色光晕。

实在很好看。

闻青轻看得有点出神。

宋书向江醒行礼:“殿下。”

“嗯,”江醒应了一声,问闻青轻,“你如何在此。”

宋书上前一步跟江醒解释。

“如此……”江醒思忖片刻,非常嫌弃,“厨房里的鱼几个时辰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如何能吃呢。”

“我去钓吧。”他语气随意,说完就转身想走。

闻青轻呆住了,她站在原地,怔怔愣愣的,宋书却一副完全习惯并向现实妥协的样子。

闻青轻如此地不能理解他,以至于声音有些慌乱:“殿下是要吃活的吗。”

这能不能吃呀!

江醒说:“自然是要新鲜的。”

“你在想什么。”他语带不满,很淡地扫了闻青轻一眼。

宋书想了想,问:“闻姑娘可愿与殿下同去?”

这倒没有什么不可的。她还没钓过鱼呢。

于是闻青轻很快乐地跟上了江醒。

江醒没说什么。

今日的天气算不上晴朗,天上零星掠过几朵暗沉的云彩,江醒并未让其他人跟随,渐渐的,华美的院落在视线中成为一个小而模糊的点。

江醒架起钓竿,他身体其实很差,今日尤其不好,湖心风大,少年时不时就拢一拢身上的氅衣,垂首咳嗽两声,干净的帛布被他握在手心,拿开时就沾满鲜血。

闻青轻帮他拉拉氅衣。

江醒回头看她,说:“不要告诉宋书。”

闻青轻点点头。

江醒又说:“谁都不要告诉。”

“我知道啦。”闻青轻跟他保证。

江醒于是不再说话了。

闻青轻动作很轻地扯扯他的衣裳:“殿下。”

“嗯?”

江醒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

闻青轻抬头,发自内心地祝福:“殿下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他这样好看,可一定要长长久久的。

江醒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很好听,清凌凌的,像冰碎的声音,闻青轻想起自己的阿兄,情不自禁说出真心话:“殿下应当经常笑一笑。”

“为什么。”江醒问她。

为什么?

闻青轻懒懒躺倒在竹席上,觉得这样的日子闲适松快极了,声音也像风一样自由:“笑一笑,百病消呀。”

江醒垂下目光。

闻青轻不管他反应,从自己新买来的小袋子里拿出一颗糖,慢慢地咬。

想了想,还是递给江醒一颗。

江醒并没有立刻接过。

“这是什么。”他问。

闻青轻说:“麦芽糖。”

他定然没有打开自己送给他的小袋子。

他若是再问下去,闻青轻就不想回答他了,她生怕江醒说出一句,从幽州带来的放了几个月的糖还能吃吗。那她就再也不理他。

所幸江醒没问,他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不吃麦芽糖。”

他真挑食。

“那殿下平日都吃什么呢。”闻青轻发自内心地好奇起来。

江醒心想这是什么问题,随口说:“什么都吃。”

闻青轻一个字都不相信。

清风徐来,清澈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坐在湖心亭里,闻青轻能远远看见几十里外云深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是蟹青色的,朦朦胧胧罩着烟雾。

闻青轻含着糖,声音含糊:“我喜欢这里。”

江醒又笑。

日头被云层淹没,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闻青轻都要睡着了,江醒忽然说:“麦芽糖你还有没有,给我一颗吧。”

闻青轻乖乖从自己小袋子里给他拿了一颗。

江醒这次没有挑剔,把糖纸拨开,很直接地把糖送进口中。

这颗糖并不好吃,入口时甜得有点发腻,但江醒还是把他吃完了。他只是有些奇怪,于是喊她:“闻姑娘。”

“嗯?”闻青轻的糖还没咽,发不出什么清晰音节。

“你看起来不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江醒说。

他记得,前些日子闻青轻来吃鱼,那碟糖醋鱼她一口都没动。

闻青轻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我爹爹喜欢买,他买来我就吃了,并无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爹爹呢。”

少年清冽的声音落在暗沉的湖面上。

“我爹爹……”闻青轻抬头望了眼天空,有点可惜,天阴下来了。她又抓了一颗糖高高抛起,麦芽糖升上半空,很快掉进水中,溅起微小的水花,闻青轻说,“他去天上做星星啦,你今夜看不到他。”

江醒沉默。

四周天色渐渐暗沉,天上飘落熹微的小雨。雨水冰冷,斜斜飘进亭子里,打湿少年的衣襟。

江醒长时间地不说话,就在闻青轻猜测他是不是愧疚了,打算安慰他一下的时候,少年久久望天,淡淡地说:“我阿娘也在天上做星星。”

闻青轻眼睫眨眨。

江醒语气有些生疏:“你还有你师父。”

闻青轻这时才恍惚意识到,他提起自己的阿娘,还有她的师父,或许为了安慰她。

闻青轻也学他说话:“你还有宋书,他待殿下很好的。”

江醒怔了怔,有鱼咬住钓饵,他都忘了收,目光微垂,少顷,开口:“也是。”

闻青轻又想到远在京师的陛下,说:“你还有爹爹。”

“这个?”江醒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我倒是想让他变成星星。”

闻青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继续讲下去。

过了一会儿,江醒笑了:“算了,不可能的。”

闻青轻完全不敢说话。

眼见细雨越来越密,或有瓢泼的趋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闻青轻站起来,整理整理衣裳,对江醒说:“殿下,我们回去吧。”

江醒这回真转头看她,眼神惊讶,道:“你不是病刚好吗,你能淋雨?你不要害我,我担不起崔君的责怪。”

可是……可是,都说你病得快要死了啊。你都能淋,我有什么不可以的。

“殿下要在这里过夜吗。”闻青轻真诚地问。

“……”江醒默了一会儿,他看看鱼篓,闻青轻也看看,这一次,他们两个一个也没说话,江醒率先打破沉默:“明日一早下山去给宋书买两条吧。”

闻青轻点头。

她觉得可以。

闻青轻从竹席上爬起来,试探地走出亭子,又赶忙进来,还没站稳,一件氅衣兜头盖到她身上,闻青轻啊了一下,什么都看不清,迷迷糊糊间,被江醒拉着往外跑。

他的氅衣同他这个人一样,都带着点清淡微苦的味道。

雨渐渐大了,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闻青轻发上,她身上有氅衣遮盖,只有头发被淋湿,但依旧觉得寒冷。闻青轻奔跑途中,掀开氅衣看了一眼,江醒浑身湿透,狼狈得有点可怜。

视野中虚幻的小点渐渐露出它本来的模样,成为一座精巧而华美的院落。

很快,闻青轻看见正门,想要往那儿跑。

江醒一把拉住她,语气十分矜贵:“这样狼狈,如何能让人看见。”

“……”

闻青轻心说很是很是,她把氅衣往自己头上盖盖,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们最终走的后门。

柿饼已经被收起来了,零星两个掉在地上,也没有人去捡。

宋书远远望见他们,连忙撑开伞迎上来。

“殿下恕罪。”

天色变化得突然,宋书实在不知今日会下雨,也不知道江醒去哪儿钓鱼,连送伞的机会都没有。

仆役给江醒拿了一件干净的新氅衣,为他披上。

江醒接过宋书递过来的干净的帛布,微微低头,轻轻擦拭头发,他受了寒,脸色愈发苍白,唇色也益发地淡,红衣湿湿沾在身上,有一种浓醴破碎的美感,少年随意指了指闻青轻,吩咐:“先带闻姑娘下去沐浴。”

宋书应是。

“殿下,蒋老此时正在院中。”宋书又说。

江醒表示知道了。

——

江醒院中有温泉,也有婢女侍奉闻青轻沐浴。

她泡在温泉里,浑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了,温暖的感觉渐渐笼罩全身,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闻青轻沐浴完毕,换了一身熏着草木香的干净衣裳。

婢女将她带到正院的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烧着银炭,温暖的气息在空间里漫延,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

仆役掀开一道竹帘,请闻青轻走进去。

江醒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屋子的最深处,衣裳霜花一样白,衬得少年愈发病弱清简,他长发披散,临窗坐着,眼睫微微盖下。

江醒前面站着一个老头。

老头胡子花白,年及甲子,精神却矍铄。他是青要山上给闻青轻和江醒治病的大夫,也是曾经享誉天下的医师,蒋道松。

“姑娘,请。”最后一道竹帘,是宋书为她掀的。

老头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闻青轻往宋书身后躲了一躲,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有点可怜:“蒋老。”

“进来吧,这里暖和。”蒋老招她过来。

“你们两个出去做什么了,淋成这个样子。”蒋老随口问。

他刚给江醒诊完脉象,胡子差点薅掉一把。

“并无什么大事,”江醒把手拢到袖子里,“湖心钓鱼罢了。”

“啊?”蒋老回头望他,不敢置信:“这种时候?”

“湖心钓鱼?!”

他的眼神惶恐起来,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你们两个?下雨天?为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大概要从一些死了几个时辰的鱼开始吧。

闻青轻坐在榻上,她有点冷了,扯着衣裳把自己裹紧点,小声为自己辩白:“我彼时不知道要下雨。”

“今日风大也不知吗。”蒋老冷笑。

闻青轻丧丧地垂下了脑袋,不敢说话。

江醒也鲜少开口。

——

崔町是接到蒋老报信之后,直接进的后山,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到时,蒋老已经各自开好药,独自回去了。

空中隔着很远就飘着苦涩的药味。

“崔君。”有仆役远远地迎上来,请他进屋。

闻青轻坐在榻上,披着一身他不曾见过的干净衣裳,迷迷糊糊靠着墙,看起来快要睡着了,宋书坐在她身前,一勺一勺喂她喝药。江醒临窗坐着,脸色愈发苍白,他手中握着一卷书,身侧案上摆着一碗药,还剩一半,看起来并不打算喝完。

门被推开时,屋里的几个人齐齐抬眼望过来。

崔町先是对着江醒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崔君。”江醒也起身下拜。

闻青轻直接从榻上跳下来,鞋也未穿,光着脚跑过来,扯扯他的衣裳,张开手想要他抱,糯糯喊:“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闻青轻五岁,江醒十四,年龄差九岁

宋书和明仙差不多大,十七八的样子

长生七岁左右

之前出场的那个小乞丐也七岁左右

年龄差不多就这样!

这章赶得比较仓促,又删改了很多,看过的可以再扫一眼,不看也没有关系,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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