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青轻还是克制住了。
诚然宋书真得有可能把她卖掉换钱,但那位太子殿下如斯高贵、如斯富有,必不会缺卖她的这点银子呀。
受崔町影响,闻青轻对江醒保持着朴素的信任。
长生左右是捞不到鱼了,闻青轻把鱼篓捞出来,喊长生上岸,她拍拍身上的灰,又在水里洗洗手,对着清澈的河水照照自己的样子,很好,很端正,定不会给师父丢人,她站起来,抬头望宋书,语气活泼,说:“如此,多谢宋郎君了,我正该去谢谢殿下的橘子。”
宋书眼中笑意渐深,朝她微微施了一礼:“姑娘客气了。”
闻青轻和长生随着宋书一道,慢慢往后山去。此处离后山并不远,走一会儿就瞧见江醒院前的柿树。
宋书请他们稍后,容他先去通传殿下。
此时,江醒正在书房里。
书房清简雅致,宋书从门口往里进,穿过两侧被整理得一丝不乱的书橱,一直通过三道竹帘,到书房最深处才找到江醒。
他坐在竹席上,背靠立起的书橱,怀里卧了一只洁白的小猫,指节散漫地搭在猫背上抚摸,秋日阳光顺窗打进来,窗边枝影横斜,盈盈似积水空明。
江醒照旧一身鲜红的长袍,眼睑微敛,神色冷淡地望着案上展开的书卷。
书卷边上搁着一碗早已冷掉的汤药。
看见宋书进来,江醒懒懒道:“翻一页。”
宋书给他翻了一页书,禀告:“殿下,闻姑娘来了。”
“嗯,”江醒觉得奇怪,“她来做什么。”
“我刚刚路过前山那条河,看见闻姑娘和长生在河边,闻姑娘说想吃鱼,现在天儿也冷,我想着咱们这儿刚好有新鲜的鲈鱼,就请闻姑娘过来了,”宋书第一次在这种事上自作主张,手心有点冒汗,下意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又给江醒翻了一页书,又道,“闻姑娘还说她来谢谢殿下送的橘子。”
江醒没看完,自己慢吞吞翻回去。
“几个橘子不值什么,”他并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鱼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她想吃,你就让厨房给她做吧。”
宋书问:“殿下不用些吗。”
“不了,”江醒下意识拒绝,少顷,他想了想,意识到让客人独自饮食似乎不合礼数,改变主意,“算了,一起吃吧。”
宋书兴致很高地应了一声:“是!”
江醒扫他一眼。
宋书又提醒:“殿下,外面天冷呢。”
“哦,”江醒依旧是一副诸事皆无不可的态度,说,“那请他们进来。”
书房外,闻青轻正在院中好奇地四处张望。
她头一回进江醒的院子。瞧见这里的摆设,就知道自己之前想的是对的。太子殿下确实清贵富有,院中假山活水、花草树木、玉石摆设,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繁华,许多东西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是诸郡国的贡品。曾经在幽州,她在贡品单子上见到过的。原来那些东西是给他的呀。
没一会儿,宋书出来。
“姑娘,殿下有请。”
他又笑着跟她说:“姑娘且稍等一等,殿下已吩咐厨房,待会儿就能吃上鱼了。”
“多谢殿下,多谢宋郎君。”闻青轻心中生出一丝美好的期待。
她现在相信太子殿下是好人了,并且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她喜欢这个殿下。
此时尚是秋日,江醒的书房已经烧上炭火。上等的银炭没有异味,反而带着一种清冷的松香。
闻青轻心中人很好的那位殿下临窗而坐,身上沾了疏疏的光影,他侧眸望来,对闻青轻点了点头:“闻姑娘,请坐吧。”
闻青轻走到江醒面前,行了个标准的礼仪:“太子殿下。”
前些时日,秋光之下短暂发生的师兄妹的情谊,好似只是一场松散的大雾,鸡鸣一起,就会随着时间消弭干净。
江醒对闻青轻的识时务很受用。秋日里瞬间的鬼迷心窍,并不意味着他真想要一个关系密切的师妹。他害怕麻烦,也不愿同这人世间真正扯上什么牵连。
长生侍立在侧。
闻青轻在江醒对面坐下。
“轻轻来谢过殿下的橘子。”闻青轻把自己的小袋子拿出来,推到江醒面前。
“这不值什么。”江醒不在意。
“但是很好吃,我很喜欢,谢谢殿下。”她声音清甜,轻软带笑,听起来很开心。
江醒不自觉去看她。
她确实很开心,杏眸晶亮晶亮的,像清水中浸湿的黑玉,在阳光下闪出细碎清光。
“殿下吃了吗。”闻青轻认真看着他。
她如此专心致志,倒让人不好回答,在这样期待的目光下,好像要耐心斟酌字词,想出最完美的话方不辜负她。
江醒垂下眼帘,翻一页书,实话道:“吃了。”
“很甜呢,”闻青轻热情地向橘子主人分享自己对礼物的喜爱,“我吃到的每一个都很甜,殿下呢。”
江醒停住翻页的动作。
很甜吗?
大概是他最近喝的药太苦了,所以吃什么都苦。
橘子他确实吃了,味道也清苦,他吃一瓣就丢掉了。若不是闻青轻今日提起,这些东西不会给他留下任何印象。
难道那种东西真得很甜?他心中生出些探究的欲望,心想,待会再找宋书要一个尝尝。
但闻青轻的话还是应当回答。
“或许是甜的,只是时日太久,我记不清楚。”江醒说。
闻青轻眨了眨眼睛,也不失望,她只是觉得,这个殿下看起来怎么不喜欢说话,戳一下动一下的样子,闻青轻觉得不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怎么可以不聊天,她看见江醒手上的书,好奇问:“殿下,这是什么书。”
江醒把书卷倒过来,将封面给闻青轻看:“淮南子。”
他被闻青轻的热情感染,决定向社交领域试探性伸出触角,把书往闻青轻那儿推一推,主动开口推荐:“这书不错,你喜欢?喜欢可以看看。”
闻青轻低下头,认真细致地辨认一番,确认这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是天书一样的东西,摇摇头,诚实道:“殿下,我学识短浅,认不得这许多字。”
江醒的触角死了。
也是,她才五岁。
……可他五岁都读完春秋了。
“嗯。”他随意应一声。
江醒把书收起来,亲自放进书橱,事情做到一半,想起这里不似寻常,还有一个闻青轻,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闻青轻乖乖点头:“会的。”
“宋书,取纸笔来。”
她学字起写得第一组字,就是她的名字呢。闻青轻对这个很有信心的。
她坐在江醒对面,握笔写下三字。
闻青轻的字尚且稚嫩,但意外的有些风格。江醒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
闻青轻想了想,又问:“殿下叫什么。”
“闻姑娘,”宋书害怕冒犯,连忙提醒,“殿下的名讳如何能轻易问呢。”
闻青轻睁着圆圆的眼睛,一时无措:“啊……殿下,对不住。”
“起了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江醒却不在意,“这有什么不可以。”
他对闻青轻说:“我叫江醒。”
……江醒。
这两个字她见过的。
闻青轻认真回想,脑海中浮出两个字,她低下头,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位殿下的名字。
宋书看得心惊肉跳。
江醒体会不到宋书的心情,少年的目光落在纸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并不满意,这两个字没有刚刚写得好,而江醒很在意自己的名字好不好看。
江醒也取出一支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字。
他的书法师从名门大家,很难不好看,字迹清逸非常,自有一番风骨。
江醒一笔写完,将纸递到她眼前,雪白的宣纸轻轻震颤,发出细微的响音,少年语气清贵:“你照着这个临。”
闻青轻接过。
秋光透窗,枝影横斜,两三颗深黄的小果子压弯了枝头,探进窗子里。
闻青轻坐在江醒对面,乖乖临字,直到这一刻,她忽然有点迷糊,顿住笔尖,眼神迷茫,她不是来吃鱼的吗,怎么开始写字了,鱼呢。
宋郎君莫不是诓她的吧。闻青轻心里嘟囔。
不过……
这位殿下的字倒是好看。
一时间,书房里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和谐,闻青轻在写字,江醒靠着书橱看书。
江醒觉得闻青轻就这样乖乖写字就很好。
阳光轻暖,清风徐徐,他很喜欢这种静谧平静的气氛,在浮光里闲适地眯了眯眼睛,小猫睡醒,在他怀里懒洋洋打滚。
“殿下瞧瞧,这个好不好看。”闻青轻把自己最满意的一张移到他眼前。
江醒认真瞧瞧,终于满意:“尚可。”
看到自己的名字一点一点漂亮起来,江醒心中体会到一丝难以言明的愉悦。
他把猫儿移到一边,理了理衣裳站起来,对宋书说:“备餐吧。”
闻青轻一时没动静,眼巴巴望着仆从鱼贯而入,先搬来几张食案,再端上各色菜品。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怎么现在才让她吃。
她都饿了。
鱼羹浓醇的香气隔着两道竹帘漫进来。
食案上,摆着一碟又一叠精致可口的餐食,主菜是一盅浓白的鱼汤,汤里鱼肉鲜嫩白润,一咬就要在嘴里轻轻化开;闻青轻正前方,摆着一小碟鱼冻,鱼冻配的是白粥,粥煮得软烂粘稠;除此,还有酥炸小黄鱼、鲜蒸鲈鱼等等,闻青轻一时被惊住了,喝下第一口鱼汤,柔滑醇香的口感在唇齿间流连,闻青轻的惊讶便在瞬间变成无尽的快乐。
她很享受地一口一口细品,眼睛都情不自禁弯起来,小腿一晃一晃的。
江醒坐在主位上看她,心中觉得奇怪,她为什么吃个饭也能这么开心呢。
江醒想不明白。但闻青轻吃得这样开心,他不自觉也尝了尝她夹的食物。
……还可以,并不难吃。
他难得有了些许胃口,慢吞吞开始动筷子。
宋书侍奉在侧,见他如此,竟然有些感动。
小猫跑来蹭蹭江醒的衣裳。江醒将它抱起来放在膝上,单手抚摸两下。小猫扫扫尾巴,在江醒身上打了个滚,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起来。
闻青轻探头瞧瞧。
这时,一阵风吹来,木窗猛地合上,发出沉闷的响音。
响音惊动了江醒膝上卧着的的猫儿,小猫毛发炸开,忽然跃起,跳到案上,慌乱间扫到那盅鱼汤,容器被撞到,“哗——”地一下,碗中的鱼汤沿着木案,淌到江醒衣裳上,江醒的神色冷淡下来。
他把小猫拎起来扔给宋书,言语浅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扔出去吧,我不要了。”
闻青轻的筷子停在半空。
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侍奉的仆从一个两个纷纷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噤若寒蝉。
空气僵滞。
宋书语气犹豫:“殿下……”
江醒看看他,又叫了一个人,说:“幸安,扔出去。”
一个仆从上前,接过宋书手中的小猫,躬身告退出去了。
闻青轻眼睫覆下,戳戳白嫩的鱼肉。
那只猫儿挺可爱的呀,殿下刚刚一直把它抱在怀里,应当是很喜欢的,现在为何又要丢掉呢。
她实在不能理解。
接下来的时候里,江醒的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再不下筷子了。
闻青轻鱼还没吃完,就告辞离开。
宋书自作主张给她带了些鱼汤回去,告诉她院中时时有鲜鱼备着,恭请姑娘下次再来。
闻青轻乖顺应下。
宋书转身回书房,瞧见自家殿下长身鹤立,身姿挺拔地站在一列书橱前,手持一张白纸展开,眼睫微垂,细细端详,目光平静而温和,清光如水,流到纸上,映出白纸粗浅的砂质感,宋书遥遥看纸上的墨痕,写的正是“江醒”二字。
江醒回神,将白纸收起来,对宋书说:“你再去给我拿个橘子尝尝。”
“哦,先备水,我要沐浴。”江醒漫不经心往外走。
宋书应:“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