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流转,周倬躺在床上翻身,闭上眼,黑暗里浮现着秦七襄下午那双通红的眼,挥之不去,难以入眠。
今天下午,他将那瓶香水放进她手里时,一直埋头看手机的她恍然抬头,眼眶发红,像是一只在雨里淋了很久的猫。
明明是一副受了委屈快要哭出的样子,却在同他对视的一瞬间,合上了手机,冲他笑了笑。
那瞬间,他心脏钻进刺痛的感觉。
从她早上红肿的眼皮到下午发红的眼眶,他知道她有些不开心,可她居然在他面前掩饰着自己的不开心。
他坐起身,喝了口床边的水,冷水灌入肺腑,人清明了几分,望向窗外高挂的织女星。
织女星闪耀着在他床头投落蓝白的冷光,像是夜空被烫穿了的洞。
他不抽烟,只会借着星光排遣苦闷的情绪,这些情绪却大都来自于她。
拿起床头的手机,凌晨两点,他斟酌了很久,有些问题不知道该问谁,只能打开观星APP,去问那位陌生网友。
“如果暗自喜欢的人,她心里有另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盯着输入框里的这行字,删掉,重新输入:“如果你想追求一个人,她还在意着前任,该怎么走进她心里?”
他目光凝在输入框中,似乎要把手机也烫出一个洞,还是删掉重输:“如果你喜欢的人因为前任的出现伤心,有没有能让她忘记烦恼的方法?”
他盯了半天,反复检查措辞,心一横发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向外寻求感情上的帮助,下午那件事对他而言,是最难解的题。
他起身,站到窗边吹一吹仲夏夜的风,织女星亮得惊人,目光全被她攫取,无法移开。
正如下午他的目光全被七襄攫取,无法移开。
在她红着眼抬头冲他笑的那一瞬,他尊重她的隐私,没有多问她的情况。他很清楚,问了也不会有回音。
他只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问她:“要不要再逛逛?可能会有更喜欢的特别款。”
她摇摇头:“我们先回去吧。”
她心神不宁地跟着他穿过商场的走道,他走走停停地等她,她只低头拿着手机翻看,全未注意周边的路。
直到他停在电梯旁,她撞上他的胸膛,才抬头对他说了声抱歉。
“襄襄,什么时候学会跟我说抱歉了?”
她愣了一瞬,距离很近,显得他的目光格外深邃复杂。
叮咚——电梯开门,他掌住电梯门,让她先进。
她默默站到角落,只有两个人的电梯被她站出了空旷的氛围。
除了电梯下行的声音,一路无话,他不喜这种陌路人的站位,安静地走到她身旁站定,余光看见了她的手机屏幕。
聊天界面,空白头像,备注:孙汉邈。
对方是她前男友。
他曾在和家里的越洋电话中听过这个人的名字,那时他沉默着不再出声,电话那头的母亲连问了两声,以为是线路故障,挂了电话。
电梯停稳,他再次掌住电梯门,过了两秒,她才垂头看着手机往外走,从他身旁经过,走了两步又停下,茫然地回头看他,似在问他往哪儿去。
她人在这里,魂却在手机的另一边。
他咬牙,下颌绷紧,冷脸一路往前走。
她大约感受到他的不愉快与气愤,收起手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目光却飘散,他的背影虚化成了一片云烟景象。
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地上黄色的U型杆绊倒,购物袋撞上她的手,微痛,他抬臂护住了她,将她拢进怀里,她才免于摔倒。
“走路不看路吗?”
“哥,我……”
他拢着她往前,迟缓的脚步被他带动,她向他身侧靠近了一点,试图在炎热夏日汲取暖意。
汽车响起开锁的声音,他拉开后座车门,将购物袋一一摆好,她只站在一旁看,一动不动。
他关上门起身,皱眉深呼了口气,拉开副驾的门,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上车吗?”
她才如梦初醒,快步坐上副驾,拉起安全带。
他手臂撑在副驾车门上,倾身看着她心不在焉的动作,问她:“襄襄,天黑还早,出去转转?”
他的话将她抽离的神思拉回,她转头看他:“哥,还要去哪儿?”
“这个点,年轻人最爱玩的剧本杀正是人多的时候,随时开本;电影场也是黄金时间,排片众多;游乐园游客正乏,排队时间较短;还有鬼屋惊魂,可以释放压力,你选一个。”
“我……我们明天一定要回去吗?”
“怎么了?”
“我有一点儿,不太……想出门。”
“你在车上休息就好。”
“可是,我……”
“襄襄,不可以,一诺千金。”
她挪开眼睛,垂头看了眼手机屏幕,说了声好吧。
他没有给她放空的机会,继续说:“现在选一个去处。”
“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
“我看你心情不好,最好是和我一起去转移压力,别闷着。”
她扯出一抹笑,对他说:“哥,我哪有心情不好,我就是……”
“秦七襄,你今年几岁?”
“昂?我……”
“26岁。这26年来,你在我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第一次生理期的卫生用品是我买的,床单裤子是我洗的,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掩饰情绪?我还不至于看不出。”
她闭上了嘴,眼眶热热的,他却没给她消化情绪的时间,继续开口:“剧本杀、电影院、游乐园、鬼屋选一个,或者你自己提。”
“鬼屋。”
“可以,网上有一家很火的鬼屋,驱车18公里,市内高速20分钟,去这家?”
“好。”
他坐上主驾,系上安全带,见她仍在低头看手机,手指反复输入又删除。他伸出手:“手机给我。”
她颤了一下,合上手机:“我没事,走吧。”
“手机给我。”
她犹豫着,他深吸了口气:“我不说第三遍。”
她才将手机搁在面前那只手上,他握住手机,轻巧地一收,展臂将它扔向后座,锁门,启动。
“襄襄,释放压力,就先远离压力源。”
车辆缓慢启动,她静静地从车窗望向天边流云,逐渐加速,车在街道上飞驰,又快又稳,过弯变道也不曾刹车,流畅地滑入新车道。
窗外流景成了虚影,她心跳得很快,像是坐上了过山车。
“哥慢点,我有点害怕。”
“我时速只有60。”
他一脚油门踩进了市内高速,道旁树流逝如风,她紧靠着椅背,抓紧扶手箱,心被吊起,像是从过山车的最高点下落。
紧张的感觉让她无从去想手机上的消息,只叫着:“哥,别加速,太快了。”
“这是高速,我时速120,你让我减速,想追尾吗?”
她不再出声,心跳得飞起,鼓动着血脉,让她头皮发紧。
转头看向身旁的人,面容沉冷,侧脸的骨线利落好看,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剑。
从刚才到现在,不容置疑的表情与语气,一点也看不出他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只有她知道,他私下里的真实样貌,也正如只有他知道,她每一刻的真实心情。
她初一寄宿他家的那个月,生理期第一次造访。
叔叔阿姨不在家,她坐在床上发现身上流着鲜红的血,浸透了裤子,染脏了床单。
那一刻手足无措,学校里学的生理健康知识都抛诸脑后,唯一的想法是她在别人家闯了祸。
当周倬放学归来,站在门口将大衣挂上衣架时,她并着腿,摇摇摆摆地从房间走出来,想要说话,又不知怎么表达。
他听见动静回头看她,难得的乖巧站在一旁,只是小脸都皱成了一团,一看就知她现在害怕极了。
温声问她:“怎么了?”逐渐走近。
她闻声,瘪嘴哭了出来,连声叫着哥哥,却说不清发生了什么,拉着他向房间走。
他被这哭声吓了一跳,一路跟着她轻哄,直到看见床单上的血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扶住她的肩膀,温声坚定地说:“襄襄,没有关系,哥哥在这里,这不是大问题。”
她连摇着头呜呜地掉眼泪,他揉了揉她的头:“老师教过我们,遇到问题要解决问题,对不对?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现在告诉哥哥,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她指着床单,哭着一遍遍说自己弄脏了。
“奥,弄脏了呀,没有关系呀,洗干净就好了。我们把它放进热水里,用肥皂搓一搓,血迹就都洗掉了呀。然后放进洗衣机,洗干净晾干,它就又是干净的了,襄襄会洗衣服的对吧?洗衣服很简单的,是不是?洗床单也一样的呀。”
“可是,洗完就没有床单了,呜呜呜,蔡姨还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们洗完衣服会穿新衣服对不对?那洗完床单也可以换新床单呀,妈妈不会生气的,我们为了卫生每个月都要换一次床单,很简单的,襄襄都会和妈妈一起换床单,对吧?”
她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他擦干净她的眼泪,说道:“你看,问题都很好解决的,不用害怕,襄襄告诉哥哥,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一起解决它。”
她揉了揉肚子,垂头,脚尖相对:“哥哥,我流了好多血。”
“肚子痛吗?”
她点头又摇头,攥着衣角不出声。
他蹲下身子,从下往上看着她的眼睛:“这是生理期,是女生的正常现象,没什么关系的呀,老师上课教过的,女孩子到了12,13岁的时候,会有生理期。襄襄现在快13岁了,对吧。”
她点点头。
他继续说:“那老师教我们,生理期到的时候要做什么?”
“要用……那个东西,我垫了纸的。”
他眨了眨眼,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老师说要用的是卫生巾对不对?因为生理期的时候,女孩子很脆弱,需要注意卫生。”
“可是……我没有卫生巾。”
“哥哥去买就好了呀,襄襄在家等一会儿,哥哥很快回来。”
她拉着他的袖子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将她安置好,确保不会着凉,冲她温柔地笑了笑:“襄襄不怕,数到300,哥哥就会回来。”
她坐在房间里安静地数数,267,268……门打开了,他拎着塑料袋,披着一身寒气走进家门。
这次他没有在门口停留去抖一抖他的大衣,而是径直走向她,将一包蓝色包装的卫生巾拿给她看。
“襄襄,会用这个吗?”
她摇摇头,充满依赖地看着他,他顿了顿,微笑着指向包装背面的使用说明图解:“能看懂的对吧?这就像泡面包装的说明书一样,襄襄会泡面的,泡面很简单。襄襄最勇敢,可以自己学会换卫生巾。”
她点点头,眼角还挂着泪花,笑得一脸灿烂:“哥哥,我很勇敢,我可以自己换。”
当她洗漱完,清爽地从浴室出来,发现新的床单已经铺好,桌上放着煮好的姜茶,他将她安顿上床,垂头认真地隔着衣服,给她贴了一个暖宝宝。
理了理她的头发,说了声晚安。
“哥哥,可以讲一个晚安故事吗?”
他停下迈步出门的脚步,回头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点头说了声可以。
那是第一次给她讲睡前故事,从此养成了她要听故事的坏习惯。
到第二天睡醒,新洗的床单在阳台随风飘荡,她的裤子全都晾在一旁。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那晚是他讲完故事,在她睡着之后,默默替她洗干净的。
她看着他开车时冷然的侧脸,心情复杂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放假,收拾一下准备回家,暂缓两天更新~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