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范府前院栽种两颗枣树,左边一棵,右边一棵。

右边那棵跟前没有高屋建瓴遮挡,沐浴充足的阳光,枝干粗壮高耸,翠叶间累坠密集饱满的红枣。

与之相对,左边那棵低矮许多,枝丫上零零星星分散着青黄不接的翠枣。

范郁斐一行瞅准右边那棵高大的枣树,毕竟是十岁的孩子,平时再温和稳重,内里少不了贪玩调皮,蹭蹭蹭几下,就窜上了枣树高顶那截枝干。

范郁矻紧随在他身后,相对比范郁斐,他平时爬树下水掏弹弓,玩的花活儿更多,身子更加灵活。

两位兄长上去后,范郁孜下面不干,仰头看着他们,说她也要上去。

范郁斐犹豫,还记得林娘子的叮嘱:“娘亲不让你爬树。”

范郁孜嘟起嘴,一副准备嚎啕大哭的模样。

得,两位兄长投降。

两人休沐时没少带范郁孜走街串巷捣蛋玩乐,爬树自然不是头一遭。

他们蹭蹭跳下来,一人拖住范郁孜腰身,一人在下面撑起她两条腿,熟能生巧轻而易举将她带上树枝,范郁孜坐在两位兄长下面那根粗枝上,晃着两只小脚丫,笑容明媚而干净。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天空好高好蓝啊,这是不是就是父亲曾经教过她的“空中焰若烧蓝天,万里滑静无纤烟”。①

她抬起白白嫩嫩的小爪爪,遮挡住眼前日光,今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秋高气爽,尤其坐在高处,可以眺望更高更远的地方,触手间,仿佛距离天空更近了一点。

咦,那朵白云好像小兔子哦。

范郁孜之前跟着父母去旁人家做客,那家小姑娘养了只兔子,小小的一只,皮毛又白又软,真的好可爱,她依依不舍告别,回来后惦记了许久。

这只“小兔子”跟那只兔子好像啊。

她情不自禁往前探,想要抓住那只兔子,身子无知无觉前倾,爪爪伸直勾握,勾住一阵清风。

她咯咯笑出声,这时候没注意到,她上半身太过靠前,左手用力挥舞过后,身子立时无法维持平衡,猝不及防从枝丫上脱落。

“啊!”

一道尖叫声响起,上面树枝上玩得兴起的范郁斐范郁矻两兄弟低头看去,望见妹妹掉落的一幕。

两人脑袋霎时空白,那么一瞬,他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望着妹妹掉落。

地上散落许多红枣,都是两兄弟方才无聊互相投掷掉落下去的,范郁孜身子前倾掉落,脑袋朝地,恰恰好对准一颗体型尖锐的红枣方向。

眼看着她就要“咣”砸下去,身侧突然窜出一个身影,以十分狼狈却分外敏捷的身姿滑过来,两膝跪地,正正好挡在范郁孜砸落的方向。

一道闷哼声,身影完好接住范郁孜。

脑袋撞入她怀中,一只腿被她抱住,她紧紧锁住上方人仰倒在地。

两个人瘫在地上,有一会没动静。

这个时候,范郁斐和范郁矻总算回过神,两个人慌慌张张从树上跳下来,嚎啕叫着扑过去。

“妹妹,呜呜孜孜,大嫂,你们,你们没事吧?”

许茯秋急促喘息,方才她是一路狂奔过来,刚到这里就撞见孜孜掉下来,吓得她脑袋一空,身体是下意识反应扑了过来。

她掰开被她锁在怀里的范郁孜,范郁孜脸色雪白,呼吸微弱,方才那种危急状况让她应激直接晕过去了。

许茯秋上下检查一遍,脑袋没伤,身上也没有受伤。

还好赶上了。

……

范云奚罕见动怒了,震怒。

院落里,范郁斐和范郁矻跪在院子正中央,管家厨娘和丫鬟半莲站在外围,脸上心疼又欲言又止。

他们知道劝不了,当家老爷很少动怒,但每次动怒都不会那么轻易放过。

“很好,出息了,教过你们何为百密一疏,何为盲人瞎马,何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们全都吃到狗肚子里了?”

范云奚沉着脸,周身气势凛然,手执长棍,脚步缓慢梭巡。

范郁斐和范郁矻腰杆挺直跪着,咬住下唇,神情惨白一片,不用父亲训斥,他们心底已满是惶然后悔。

至今妹妹猝然掉落那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屋子里,林娘子眼眶通红,一边照顾范郁孜,一边给许茯秋上药。

许茯秋是滑跪下去接住范郁孜,后双手锁住她一只手一只腿,被扑过来的冲力冲击仰倒平躺,胳膊肘顺势磕到地面。

因而掀开衣服,两只小腿和胳膊肘简直没眼看,青青紫紫的一片,肘弯处破了皮,渗出不少血珠,沾染在衣服上,一眼看过去血淋淋的,望着就令人心疼。

林娘子心底不是滋味,心疼,后怕,感激,惶恐,眼眶又要湿润了。

“遭这些罪,闺女,是家里对不起你。”

许茯秋轻轻把手放到她手背,自从回来后,看见她身上的伤痕,她就一直保持沉默,许久后嗓音干哑吐出这么一句。

“婶婶,我没事,这些只是看着显眼,其实根本不严重,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她嗓音放轻,想要缓解婶婶心中的愧疚心疼。

其实也是实话,进入深秋,她身上换上厚一点的衣服,冷不丁跪下去,疼当然是疼的,青紫和破皮也是应当,除此外就没啥了,范郁孜身子不重,枣树也不是几层楼那么高,从枣树上坠落的冲击力能有多大,休息几日就好了。

倒是范郁孜,自从抱回来后一直没清醒,她有些担心,问她如何了。

林娘子摇摇头,安抚道:“孜孜没事,她就是吓到了,孜孜自幼体弱,经不得惊吓,一惊吓到就容易导致昏厥。”

许茯秋点点头,这个时候,外面传来敲打麻袋似的“噗噗”声,随即响起两个小孩隐忍的痛哼声,但显然,范郁矻忍功没到位,没两下就嚎啕大哭起来。

边哭边叫着说:“我不敢了,我知道错了,呜呜母亲救我。”

许茯秋着急,一下坐直身子,担忧望过去。

“婶婶,范叔叔这是在打两个孩子?其,其实他们也没想到,他们不是有心的。”

林娘子眉宇蹙起,其间闪过忍耐,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她心里何尝不心疼,但她摇摇头,按住她肩膀轻柔又坚定地按回去,让她半躺好。

“相信你范叔叔,他心里有数,这两个孩子胆大聪慧,家里一向纵容他们,但犯了错不能一味纵容,不然那才是毁了他们。”

许茯秋顿住,想起原著的描述,范郁孜从高处坠落,头嗑到硬物身亡。

简单一句话,背后却是多少亲人血泪。

如果原著剧情跟今日之事差不多,那,那岂不是说两个孩子亲手害死了妹妹。

虽不是有意,但那对林娘子夫妻和两个孩子来说,该是多么大的痛苦,那时别说惩罚教训他们,恐怕连惩罚教训的心思都没了,只剩下无尽痛苦和绝望。

想到这,她打了个寒战,听从林娘子的话,乖乖躺下去。

眨眨眼,一双明眸清亮黝黑。

“我是想说,他们不是有心的,该打打,千万不能养成有心。”

林娘子本百转千回,被她这句话逗笑,点点她额头,摇头叹息。

“放心吧,你范叔叔心里有数。”

范云奚心里确实有数,一人屁股打了十棍子,当然不是衙门那种重板,只是家用那种细长的棍子,由他亲自行刑,一开始两下含着怒气下手狠了点,但毕竟是他骨肉,后面五下根本没用力,只是看着抬得很高,落下去跟挠痒痒似的。

完了,棍子往旁边一扔,盯着哭得震天响的范郁矻,冷哼一声,哭这么大声可见没屁事儿。

扭头让管家和车夫将两个小子抬进卧室,又叫过来厨娘,吩咐命令下去。

林娘子过去给两个小子上药,见他们挨一下就叫一声,心疼道。

“活该!谁让你们带妹妹爬树,带妹妹爬树就罢了,还不知道好好护着妹妹,幸好你们大嫂及时赶到,不然妹妹……”

说到这里,她急促喘息,说不下去了,她没法想象孜孜嗑得头破血流的场景。

身为大夫,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人脑袋的脆弱,听闻当时孜孜是头朝下,她脑袋一嗡,腿一软,差点就没站稳。

范郁矻嚎叫声渐渐低下去,垂下脑袋,整个人蔫蔫的,他这次彻底知道错了。

被打了十棍子,范郁斐心里愧疚远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加难受,他眼底猩红,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担忧妹妹。

林娘子抚摸他脑袋:“放心吧,妹妹没有事,倒是你们大嫂,这次遭了老大的罪。”

范郁斐咬住唇,初现少年俊逸的面庞染上绯红。

“是我对不起大嫂,此后我必好生保护大嫂。”

范郁孜半夜才醒过来,林娘子和范云奚一直守在她床侧,见她清醒,长长地舒了口气。

刚醒过来的范郁孜记忆混乱,已经忘记枣树的事,还问林娘子他们怎么会在她房间。

范郁孜身子不好,原本家里有个奶娘陪着她睡,但自从范郁矻单独一个房间睡觉后,她说什么也不要跟奶娘一起睡了,两龙凤胎总是为这种小事较劲,林娘子想着她近两年越来越少生病,能早日独立起来也不错,遂辞退了那位奶娘。

林娘子没有多说,抚摸她脑瓜,喂她喝了半碗热粥,哄着她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范郁孜总算想起枣树的事。

有些愧疚地去探望嫂嫂和两位兄长,几人见她醒来只有高兴的份儿,哪还顾得上苛责。

外面传来动静,厨娘指挥车夫和另一个婆子出去搬东西。

许茯秋伤口抹了林娘子配的伤药,已经不怎么疼了,她躺了一天一夜,早就躺够了。

听闻外面有动静,好奇走出去,想要知道发生了何事。

没多久,她就知道厨娘在忙什么了。

范云奚走出来,昨日他吩咐厨娘出去采买东西,今日厨娘把东西采买好了,他检查一圈,示意管家把三兄妹带出来。

范郁斐范郁矻和范郁孜被带出来时颇为摸不着头脑,他们屁股上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当时被打得疼,但只是皮肉伤,睡一晚上好多了。

当然,此时还不能坐。

范云奚没有多说,直接带着他们来到前院,那棵枣树跟前。

望着这棵让他们险些酿成大错的枣树,三兄妹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范郁孜仗着受宠,蹭到范云奚跟前,抱住他大腿,仰头问。

“父亲,这是要做什么呀?”

范云奚低下头,对上小女儿纯真明净的小脸蛋,心软成一滩水,但昨日那件事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

一个深刻的教训。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牢牢记到脑海中,此后不再犯这个错误。

“滴哩哩”,车夫推着一车西瓜过来,真是好大一车,粗粗一看,能二三十个西瓜,个个黑皮浑圆,个头儿不大不小。

这个季节居然还有西瓜,关键是,为什么要推一车西瓜过来?

许茯秋疑惑望向林婶婶和范叔叔,两人显然早就合计过,面上毫无波澜。

等车夫停下推车,范云奚单手拿起一个西瓜拎了拎,确定下重量,朝范郁斐和范郁矻微抬下颌。

“来吧小子们,你们不是喜欢爬树?今日就让你们爬个够。”

范郁斐和范郁矻面面相觑,虽然不知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依照他们对父亲的了解,肯定不是什么好活儿。

范郁矻率先投降:“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爬树一点也不好玩。”

“哼哼。”范云奚哼笑两声,丝毫不为所动,眉梢一挑,示意管家和车夫将两个小子拽上树。

范郁斐和范郁矻刚经历过爬树的阴影,短时间内再也不想爬树了,但他们再如何抵抗,也抵抗不了两个成年人的臂力,管家和马夫听从范云奚吩咐,直接将两人弄到了树上,他们站在梯子上,牢牢攥着他们腰身,防止他们掉下来。

“来,给他们递西瓜,今日你们的目标就是摔烂这一车西瓜。”

厨娘和半莲一人递出一个西瓜,范郁斐和范郁矻接过这两个西瓜,一脸懵。

这究竟怎么回事?

父亲咋还和他们玩游戏?

“用出你们最大的力气,把西瓜砸向地面,砸烂后开始砸下一个。”范云奚交代他们。

望见这情景,许茯秋后知后觉,隐约有些明白范云奚的用意。

她惊诧望向范云奚,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有体验式教育,不对,我华朝古代有不少先进教育观念,比如那句最出名的“因材施教”,让她惊诧得是,范叔叔居然有这种思想。

她不禁沉思,范叔叔到底是何人。

其实她一直觉得林婶婶和范叔叔不是普通老百姓,无论是他们的谈吐言词,礼法规矩,教育方法,都与平常老百姓家格格不入,如今这件事只是更加证明这件事而已。

不过,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在她心中,他们仅仅是林婶婶和范叔叔。

她笑着摇头,看戏的态度好整以暇眺望那两个懵逼的小孩儿。

范郁斐迟疑:“父亲你不是开玩笑?这是你惩罚我们的新方式?”

范云奚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没有开玩笑,你们砸吧。”

既然如此,范郁斐抿唇,高高抬起手中西瓜,用力投了出去,西瓜从高空坠落,掉到地上,弹了一下,被下面东西嗑出痕迹,成功裂开了。

这时众人才意识到地上散落无数小石子。

范郁矻张着嘴,两只手捧着圆西瓜,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不过他瞧了眼身旁范郁斐,又瞧了瞧地上裂开的西瓜,一咬牙,跟着把西瓜砸了出去。

西瓜砸到地面,有小石子加成,顺利裂成两半。

“很好,”范云奚高呼一声,捧场鼓掌,“就这样,继续砸。”

范郁斐和范郁矻实在弄不懂父亲搞这一出的意义,不过既然他叫他们继续砸,他们就继续砸,有头一个做经验,接下来就简单了,两兄弟投出一个又一个西瓜,西瓜从树上坠落,砸到地面,弹出一个坑,破裂成两半,红瓤和汁水流出来,瞧着还挺喜感。

渐渐地,范郁矻找到手感,还有心思跟范郁斐比赛谁砸得远,砸得更烂,嘴角无知无觉裂开,脸上挤出个灿烂笑容。

许茯秋望着这一幕,唇角抽搐,这孩子确实有点没心没肺。

心底默默为他默哀。

一连砸了六七个,眼瞧着两人都有些喘息,范郁矻甚至自顾自玩起来了,范云奚唇边笑意深邃,终于喊了暂停。

范郁矻亮晶晶的眼神转向他。

他缓步踱过去,站在西瓜大战的外围,脚边就是一块溅飞的西瓜皮,上面沾着猩红色内瓤和汁液。

脚尖点了点,指着那块西瓜皮:“你们瞧,这些像什么?”

这话问的是两兄弟,两兄弟对视一眼,一时无声,忽然,范郁斐想到什么,脸色变得苍白。

范郁矻大大咧咧道:“就是西瓜啊,父亲,我们今晚吃西瓜吗?”

范云奚怜惜瞥他一眼,眼神似乎在看傻子,轻声开口。

“矻儿,你不觉得这些裂开的西瓜像人脑袋吗?”

“人的脑袋就跟这些西瓜似的,一不注意,从高空坠落,就会摔坏。”

“看到地上那些石子没,如果恰巧地上有石子,几乎是必断的结局。”

“这样,你还觉得好玩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池阳醉歌赠匡庐处士姚岩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