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度的大朝会,同时也是言官例行批判太子。
李御史上前一步,出言“臣有奏,太子骄奢淫逸,不过初秋,宫殿便烧上碳火,千金一换的金丝碳跟路边乱石似的,君不见‘路有冻死骨’,上位者不慈啊”。
自庾长颢十二被允许上朝,十六掌权以来,这一幕已是司空见惯。
李御史话音落下,多位御史纷纷上前,跟着谴责太子种种恶行,好像他活着能够呼吸就是一件劳民伤财的恶事。
庾长颢垂下眼眸,咳嗽两声,苍白面庞常年晕染两抹病态的猩红。
他面无表情,眉毛丝都没颤动一下。
“孤羸弱多病朝堂尽知,若不提早点上碳火,孤早就成了你口中的‘冻死骨’。”
李御史神情亢奋,恍若未闻,继续大肆谴责,整个大殿寂若无人,空荡荡的,回响他一一数列的恶行。
庾长颢孤零零站在那里,好像一只海面上随潮流跌宕起伏的船只,随时都可能被下一波浪涛打翻。
上首皇帝眼见这一幕,眉头紧皱,出声打断:“好了,太子身子孱弱,早日点上碳火有何不妥?李御史你每日抓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不是闲出毛病了?”
李御史哽住,他当然不能承认自个儿闲,不然岂不是让皇上顺势摘下他的帽子,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欠了个身准备退下。
后撤两步,左脚倏忽踩到袍边。
身子一晃,“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朝堂一寂,转瞬,哄堂大笑。
早就有看李御史不顺眼的大臣笑着调侃:“李御史你这满身肥膘,势必不可能当路边的‘冻死骨’,这身膘起码比得上三件厚棉衣。”
李御史爱吃肉,常年坐案,体型偏肥硕,栽在地上,跟个笨重的乌龟似的,螺旋一圈死活站不起来,害臊得他满脸通红,呼哧呼哧急喘气。
看得皇上不忍直视,捂住眼,直训斥“成何体统”。
惩罚他两个月俸禄,近几日闭门反省,别出门上朝了。
李御史这一倒,本肃穆的朝堂气氛松快不少。
庾长颢踏出殿门时,一向冷漠板正的眉眼罕见流露几分戏谑,当然几乎看不出来就是。
他刚走两步,被一个太监追上,太监说皇上让他去御书房觐见。
庾长颢顿了下,脚步一转,扭身去了御书房。
踏进御书房,庾长颢俯身行礼,被上首皇上招手叫停。
“好了,你我父子,不必那么见外,坐吧。”
庾长颢不作声,沉默无言坐下。
世上身份最尊贵的两父子,一上一下,两两相见,却无话可说。
皇上沉默了会儿,问他。
“听太医说你近日睡眠有所改善,这是好事,朝堂上的言论不必放在心上,满天下都是你我父子的,用几块碳又算得了什么。”
庾长颢面无表情:“儿臣谢过父皇。”
窗边海棠树叶簌簌飘落,坠到地上发出绵软的沙沙声,愈发衬托御书房内寂然无声。
皇上内心叹气,再次提起话题:“近日在做什么?”
庾长颢一时没吭声,一潭死水的脑海泛起涟漪,想起近日发生的异事。
那日梦见阿娘,他猜测跟那件奇物有关,但找遍了京城,也找不到何人名“范郁孜”。
冷静下来,倒没有那晚那么绝望,与之相对,头一次生出无边兴趣,想要弄清楚这到底是何物。
他已经暗地里派暗卫出京调查,首要方向当然是范氏旁支,如果范氏旁支找不到,那就找寻其他方向。
总能找到,他相信,因为这个东西随时在贡献线索。
他真的很好奇,这到底是何方神圣,胆敢涉及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最好那是仙迹,否则,他绝对不会放过背后人物。
内心百转千回,表面却不显,他垂下眼眸,说:“上次父皇交代的事,儿臣一直督办下属,等有回信,立即朝父皇禀报。”
“这事不急,”皇上摆摆手,踟蹰了会儿,他放缓语气,尽量显得慈和,“眨眼间,你将要弱冠,若是你母后还在世,该为你挑选一门蕙质兰心的媳妇。”
说到这里,顿住,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房内氛围变得冰冻,庾长颢面上常年没有表情,好像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五官,从外表轻易看不出内心情绪。
但此时,双方都知道,陡然冰降下去的气氛由谁引起。
皇上继续说剩下的话:“如今你母后不在了,给你挑选人生大事的重任落到朕身上,长颢,朕答应过你母后,你将来妻子由你亲自挑选。”
说到这里,嗓音意味深长,庾长颢面部表情已经快结冰,排斥之意几乎溢出眉梢。
这个时候,小太监捧着茶盏过来,这股沉闷到快窒息的气氛随之一泄。
“父皇没有逼你,满京城贵女那么多,你何时有心仪人选,领过来叫父皇看看。”皇上道。
话音落下,这话题算暂时告个段落。
小太监端着茶过来,不知是不是被屋内气氛吓到,一直垂着头,嘴唇紧抿,神色有些紧张,先端着茶来到太子这里,居然把两杯茶都撂下了。
放下后,反应过来,连忙跪下,头砰砰叩地面。
“奴才有眼无珠,奴才做错了事,还请皇上和太子殿下饶命。”
庾长颢表情疏冷,好一会儿,心情恢复平静,低眸瞥了眼小太监,上首皇上捏了捏眉心,不欲计较这种小事。
“罢了,你起来吧。”
“是,是,谢过皇上,谢过太子殿下。”
小太监喜极而泣,准备站起身,但不知是不是吓破了胆,起身时腿一软又“咣当”跪了回去。
“奴才惶恐,奴才惶恐。”
庾长颢烦乱,懒得跟他计较,站起身端起另一盏茶,准备送到皇上跟前案桌上。
刚走一步,脚被小太监绊住,手上没端稳,一盏茶全部倾倒小太监头上。
小太监头顶清茶水,整个人傻住了。
庾长颢盯着手上茶盏,伫立无声。
皇上被这一幕逗笑,摆摆手,说:“行了,重新沏一盏茶,你下去吧。”
小太监回过神,匍匐在地,说了声“是”,麻利起身退下。
“等等!”
庾长颢叫住小太监,手中旋转杯子,凑到鼻翼闻了闻,面上高深莫测。
他放下茶盏,手指轻点桌面。
“这是什么茶?”
小太监浑身战战,说不出话,反倒“扑通”一声,再次跪下。
这下子,皇上也反应过来,表情顿时肃穆,忽的起身,高声传唤御前大总管。
御前大太监连滚带爬滚进来。
皇上没有看他,反问底下小太监:“朕记得你叫小安子,小安子,太子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小安子头抵住地面,身子战栗不止,却始终保持沉默,被气急败坏的御前大总管踹了一脚,才颤颤巍巍说。
“启禀皇上,这,这只是简单的花茶。”
“花茶?”庾长颢重复一遍,面色平静,眼梢斜挑示意御前大总管过来,待他弯着腰走过来后,把茶盏交给他,让他仔细看清楚。
大总管低头一看,脸色瞬时变换,腿一软,吓得直接跪到了地上。
“这是……皇上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奴才势必严查这件事,揪出幕后黑手,给皇上和殿下一个交代。”
皇上没有吭声,双手负于身后,气势不怒而威,他不用看就猜到下头发生了什么,茶水中能让太子和大总管勃然变色的,唯有那样东西,他对那样东西过敏,宫廷中从不允许那东西存在。
庾长颢盯着御前大总管,似乎阐述般说道:“方才小太监萎地不起,本宫差点把那盏茶盛于圣上,若不是突发意外,恐怕本宫要担上这谋害圣上的嫌疑。”
此时再想,那小太监分明是计划好的,他和皇上一般不会为这种小事为难宫人,放了“毒”的茶正好顺理成章转到他手中。
要不是……
庾长颢内心一动,来不及思考这些,先应付眼前状况。
上首皇上听懂他其中含义,他面朝向大总管,但真正想告诉的人怕是他吧。
闭上眼,平复下呼吸,他睁开眼,沉声道:“荣盛,朕命令你,严密看管好这个小太监,一定要彻查此事。”
大总管荣盛郑重应下。
没多久,庾长颢从御书房出来。
走在回东宫的路上,面露沉思。
今日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曲折,他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无非是为了登上皇后宝座暗害他母亲的当今皇后。
他知道,皇上也知道,但皇上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他现下思考的事也不是暗害这件事,而是今日两场“巧合”,但话说回来,这真的是巧合吗?
前头,痛骂过他的李御史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脚小太监想要暗害他,却被他意外打断,甚至杯底粗心地留了一点渣渣,要不是这点渣渣,他不至于分辨出那是什么茶。
这一切的一切,隐隐有那件神异之物的作风。
不讲道理,无法可解,却刚刚好。
况且,前头任务过后,刚刚颁布了任务奖励。
想到这里,他又回忆起那个任务,栏杆断裂,是什么栏杆呢?
园区?景观?寺庙?酒楼?
范围有点广,不过那一刻情况看起来很危急,其中势必涉及不少人员,这件神异之物脾气他大致摸清,若不是紧要关头,他不会做出那种反应。
如果按照这个方向思考,刨除掉前两项,后两者更有可能。
那他探寻的线索又多了一条。
许茯秋这两日跟着林婶婶学医,不说效果如何,起码习惯锻炼出来了,看佶屈聱牙的文字也不觉得难熬。
林娘子笑着跟范云奚说:“茯秋是个坚强的姑娘,原还想着她如果坚持不下去,我该如何劝服她,没想到几日下来,她不仅没有屈服,就连穴位图都记得差不多了。”
范云奚拨开橘子,一一挑掉上头白絮,放到她跟前碟子里,笑了笑。
“看人看眼,茯秋那双清透眼睛就看出她不是个软弱性子。”
林娘子点点头,感叹道:“比先前成长不少,原先她性子我瞧着没这么坚强,不过经历过亲人一一离世,是该坚强起来。”
人生在世,最终能依靠的还是自己。
就算他们此时能庇佑她,但她总会再嫁人,日后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就得看她自身了。
转过头,瞥见许茯秋恰好从窗前飘过,林娘子招招手,喊她过来。
许茯秋走到她跟前,喊了声婶婶。
“茯秋,我瞧你这两日神思不属,可是有什么心事?”
方才她自窗前飘过,视线明明目视前方,但能看出来,注意力根本不在前头。
许茯秋眨眨眼,看看两边,无奈一笑。
“没什么,叫婶婶担心了,这两日背诵穴位图,路上走着脑子里都是这个,就可能有点出神。”
林娘子没做他想,微微颔首,安慰道。
“别逼自己那么紧,又不是马上叫你挑起大梁,姑娘家家,还是买些零嘴头饰,整日开开心心最重要。”
又对她说:“回头领上孜孜出去逛街,她早就盘着我带她去,但我一直没空,回头你带她出去走走。”
许茯秋应下,知道林婶婶是好意。
但其实,她并不是为学医这件事出神,她虽然想学医,也在努力认真学,但深知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学医这件事得徐徐前行,着急不得。
她主要是最近有些心绪不宁,好像有什么重要事要发生,亦或者被她遗忘了。
但翻来覆去思考,死活想不起到底是何事。
拜别林婶婶和范叔叔,许茯秋咬着牙回到房间,拿出经书,缓缓吸口气又吐出来,平复好心情,准备继续抄写佛经。
抄写差不多了,今日就能完成最后一卷。
算下来,不知不觉,她来到这个世界一个月了。
从一开始的茫然不适应,到现在的心平气和,她远比自己以为的适应得快。
这个下午,她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平静而枯燥地抄写经书,约酉时,她终于抄写完毕,整理一大摞书写的经书,内心松快之余很有成就感。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古代为何那么多人喜欢抄佛经,兴许其中有打发时间和作秀的缘故,但必然有宁静心神的原因,每次抄写佛经时,物我两忘,心神专注,写完后心灵仿佛得到一次洗涤。
捧着这摞佛经,她寻思改天找个庙宇供奉一下。
顺便为原身和促织祈福,但愿他们都能一世安好,不历风雨。
连续上了十天学堂,终于赶上一日休息,范郁斐和范郁矻高兴坏了,一大早就嗷嗷猿猴出山。
林娘子被吵醒,黑着脸出来,训斥他们。
“好不容易赶上休沐,你们不睡个懒觉,大清早鬼哭狼嚎什么?”
范郁矻嘿嘿一笑,反驳道:“好不容易赶上休沐,当然要珍惜每一刻啊,睡懒觉多可惜啊。”
林娘子被气笑了:“但凡你把贪玩的决心一半放到学业上,你都不至于至今认不全百家姓。”
范郁矻做个鬼脸,口中略略,拉着范郁斐就跑了。
“别跑远了,就在家门口转悠。”林娘子高声叮嘱。
远远地,传来范郁斐回应的嗓音。
上午,许茯秋跟着林婶婶坐堂,下午林婶婶出出诊,她回家中休息。
路过前院,瞧见范郁斐范郁矻拉着范郁孜围着一颗枣树团团转,范郁矻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口中还念念有词,时不时做出夸张的动作。
秋风拂起鬓边碎发,许茯秋抿过碎发,心情被风吹得愉悦。
“斐儿,矻儿,孜孜,你们在做什么?”
他们扭头看见她,齐齐喊大嫂,范郁孜解释道:“二哥要摘枣子。”
许茯秋眺望那颗枣树,枝丫被坠得下沉,翠叶之间,一颗颗红枣跟红宝石似的闪耀发光。
瞧着确实能吃了,口中生津,她也想吃红枣了。
范郁矻还在做那套奇怪的动作,口中呼喊着:“枣儿大神,快送给我一场红枣大雨吧。”
许茯秋笑出声:“矻儿,你这是什么?”
范郁矻咧嘴一笑,继续搞怪的动作,这一幕简直让范郁斐没眼看,捂着脸,对许茯秋解释道。
“前日路过一个杂耍摊子,看见人家表演天降花瓣雨,他就突发奇想,能不能来场红枣雨。”
哇哦,花瓣雨哦,许茯秋挑眉,浪漫细胞被戳中,古代都有这么浪漫的杂耍方式了吗?改日一定要见识见识。
她叮嘱他们一番,不许做危险的动作,看好孜孜妹妹,转身进了垂花门。
坐一上午,腰椎有点酸,她躺在床上,阖眼休息,琢磨下午反正没事,两个小子放了假,她也索性给自己放个假,明日再努力。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但睡得并不好,梦里面闪过许多光怪陆离的场面,蓦的,她睁开眼坐起身,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她想起那件被她忽略但第六感又时刻提醒她的事情是什么了。
孜孜!
想起刚刚的场景,她心头一跳,来不及多想,跳下床就往外冲。
原文中,范家最小的女儿高热烧成白痴,没多久失足从高处坠落,脑袋嗑住石头丧了命。
她依靠浮生系统拯救孜孜免于高热烧成白痴,但后头那场劫难,她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按理说不该再发生,她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孜孜劫难已经过去,但这几日心惊肉跳的第六感却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