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交易

夜凉如水,待拓跋禹顶着寒气摘下一支「天韵阁」牌匾内泛着雅致清香的蜡烛,又小心护着烛火赶回,孟君轲早已不在原地。

望着空无一人的寂寥场景,拓跋禹心中竟有种“意料之中”之感,仿佛早已熟知她的脾性——心血来潮想要什么便支使别人去做,等得不耐烦了转身就走,不管不顾将一切抛诸脑后。如此不可一世的脾气只有在朝堂之上、沙场之中才会有所收敛,却又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步步为营老练狠决到令人心惊。

对于支使拓跋禹一事,孟君轲果然毫无羞愧之意。挑灯处理了些政事,又小憩了三两个时辰。翌日清晨,待她支开窗子,却在窗檐下发现了两支燃烬的香烛——原来昨晚隐约闻到的阵阵雅香,竟是来自此处。

想象着拓跋禹面无表情将香烛轻置于窗外的场景,不知怎地,孟君轲心中竟有几分愉悦。

抬头看了眼天色,她耐心等待片刻,果不其然,尚且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人前来言曰孔师有请。

小厮领着她来到天韵阁前厅,孟君轲扫视一周,发觉最上方的主位仍为她空着,孔师与郑瑜立于下方两侧,中央还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

落座主位,孟君轲挑眉笑道:“怎么,这架势是要三堂会审么?”

郑瑜双眼泛着血丝,可见两日都没怎么休息好,就连原先饱满光洁的脸颊都有些枯黄。她哑着嗓子,指着地上男子禀告道:“此人两年前入我阁内,乃是管理仓库的一个小小领班。他已承认,是自己偷偷替换了原先采买的硝石,导致子炮出了问题。”

孟君轲眉梢愈发高挑,“背后受何人指使?”

闻言,那男子立即哭嚎自证:“大人明鉴呐大人!小人见硝石金贵,一时鬼迷心窍,偷了些拿出去卖……”

这话自是鬼都不信,郑瑜亦是不信,但时间太过紧迫,只够她揪出这人,幕后真凶却是实在调查不出。

孟君轲单手托腮,好整以暇道:“哦?卖给了谁?得来的钱又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卖、卖给城内的烟花贩子,钱被我用来买了一处宅院。”那人气势不足道。

这消息郑瑜已然提前调查了一遭,她面色灰败肯定道:“问了那几处商贩,确实从他这儿进了些硝石。宅子也已派人探听过了,价格远非此人能负担得起,但在半年前被他买下。”

竟是做得滴水不漏。

但过于滴水不漏反倒是有了破绽,孟君轲似笑非笑道:“这硝石的来路如此敏感,你卖的时候,竟未嘱托那些商贩保密?”倒像是专门留下的线索一般。

“小人、小人……”那男子讪讪开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关于子炮一事,孟君轲的手下昨夜已将探听到的信息上报,是以她心中本就有些猜测,她突然提起一个看似毫不相干之人:“肖明远可是天韵阁之人?”

“这……”郑瑜犯了难,天韵阁人员庞杂,并非每个她都认得。

一直沉默的孔师在此时出声:“此人乃是阁内一个主管采买的小管事,于半年前告老还乡了。”

孟君轲不禁侧目,孔师年过半百,管理偌大一个天韵阁竟能精细至此,怪不得能成为颍州史无前例的状元郎。

“劳烦孔师再去查查,肖明远同此人是何关系。”

天韵阁内一应人员变动皆需由大管事做最终审批,孔师本欲派他去查,不曾想大管家直接指着地上男子道:“两年前仓库缺人手,便是肖明远推荐了此人做活儿。”说着,他惴惴不安看了孟君轲一眼,一面猜测着这位贵客的身份,一面解释道:“肖明远此人向来勤勉认真,入阁数十年从未犯过错,因而他推荐之人,在下未加探查便雇了进来……如今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闻言,孟君轲宽慰笑道:“未出任何事,今日之事烦请保密。大管事带他离去吧,此人还是同往常一样做活,但还请大管事看管好他,一应接触人员事务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且不能叫他人看出端倪。”

大管事看了眼孔师默许的态度,忙不迭应下,解开那人身上的绳子,带着他一同恭恭敬敬退下。

孟君轲虽未明说接下来的打算,但显然不会如此轻飘飘便放过肖明远和那男子,按捺不发只怕是所图甚大。孔师对此心知肚明,朝郑瑜道:“你去盯着此事。”

这便是有意要支开郑瑜了。

待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孔老爷子终于开口道:“郑瑜犯下滔天大错,老朽无颜为这不成器的孙女求情,只盼举天韵阁之力,能够补救一二。”

听了此话,孟君轲双眸微微闪烁——终于进入正题了。

对于哑炮一事的背后主使,孟君轲心中本就有些猜测。此案虽事关重大,但并未造成惨重伤亡,远没有到她这个大将军必须亲自前来调查的程度。她掩藏行踪特意来到天韵阁逗留整整三日,正是为了孔师的这句话。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郑瑜虽是无心之失,但天韵阁炮火生意基本由她全权打理。她如今一介白身,若是军中较真,将郑瑜捉去严刑拷打,即便是富可敌国的孔师也难能保下她。

如此一来,孔师只能向孟君轲求助——但想要别人帮自己,总要先付出些什么不是?

孔师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明说,“举天韵阁之力”六个字已然表明了他的诚意——此话是投诚亦是示弱,只要孟君轲轻轻揭过此事,整个天韵阁定会竭尽所能满足她提出的任何要求。

对于这场谈判,孟君轲心知急不得。她不紧不慢呷了口茶,微微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万事好商量”的闲适姿态:“孔师言重了。那肖明远乃是南辰王通房之表兄,如此曲折的关系,莫说是孔师,即便是我帝姬府,不用心探查又怎能得知?郑瑜她此番遭人陷害,还连累整个天韵阁跟着一起受委屈,我这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话停于此,孔师并未接话,只是摆出一副恭谨的模样——他心知肚明,孟君轲的条件尚未摆出,定还会有后半句。

果不其然,见他沉默,孟君轲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笑继续道:“虽是遭人陷害,但恐怕还是要麻烦天韵阁暂时委屈下。我那表兄如今势大得很,就连我这个帝姬轻易都不敢去招惹他这个南辰王。但孔师放心,待日后时机成熟,我定会相助一臂之力,为天韵阁沉冤昭雪。至于郑瑜……怕是要随我都城走一遭了,但我同她一见如故,绝不会让她吃了苦头。”

这话看似委婉,实则干系重大——天韵阁虽是苦主,但说到底还是自身管束不力。若非孟君横插一脚强行要替他这个苦主“出头”,孔师大概率会使些钱财保下郑瑜,然后认下这个哑巴亏。毕竟若是开罪了南辰王,即便看似如日中天的天韵阁,亦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孟君轲说会在时机成熟之时助孔师一臂之力,实则是要求孔师在帝姬和南辰王冲突爆发时,带着身后所有势力加入帝姬的党羽,但这无疑也将天韵阁彻底推到了南辰王的对立面。若是南辰王日后得了势,等待天韵阁的只会是覆灭之局。

看着面前这个表面温和实则志在必得的年轻女子,孔令羽兀自心惊——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压迫感了,上一次被逼迫到不得不做选择,还是同先帝打交道之时。

他认真打量着神态自若的孟君轲,叹息一声唯有苦笑——有的人天生就是上位者和权谋者,轻而易举便能驱使所有人替她搅弄风云。

见孔师神情如此,孟君便知他内心已然松动,轻飘飘丢下最后一根稻草:“此事不急,孔师大可回去细细思量。但我也要提醒您老一句,我那位表哥天性多疑、睚眦必报,若让他知晓天韵阁已勘破他的所作所为,想来是再难容下颍州有这样一座不受他掌控的城中之城。我孟君轲虽不是什么圣人,但向来护短,郑瑜若愿意同我一起走一遭,我必定护她周全。”

说罢,她就要起身离开,一副颇不在乎的模样。

谈判一事,向来讲究攻心,挟之以灾、诱之以利,以孟君轲开出的条件,孔令羽乃至整个天韵阁都寻不到第二条更好的路。

孔师闭了闭眼,出声阻拦:“请慢。”他没有去看孟君轲的双眸,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一般,双手作揖郑重承诺道:“郑瑜明日随您一同离开天韵阁。”

孟君轲心中已有预感,她停下脚步,闻言也只是露出一抹不甚明显的笑意。她转身扶起孔令羽,一字一句郑重承诺道:“必不负阁下所托。”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孟君轲心中悬挂之事彻底放下。她心情甚是愉悦,对着拓跋禹那张俊俏的脸庞更是和颜悦色,笑眯眯托腮看着他。

拓跋禹忍受着那道炽热的目光,好半晌终是默默将手中看了一大半的书页放下,委婉道:“帝姬可是等着阅览这本《闲书》?”

这话换个直肠子的人翻译下,大抵会直截了当变成四个字——你很闲吗?

本以为她会甩脸色给他看,不曾想她却顺坡下驴,挨着他同侧坐下,继而笑眯眯道:“我要看的并非《闲书》,而是你手中正在翻阅的这本《闲书》。”这话乍听着没什么问题,但细究起来却暧昧得很。

今日她换下一身戎装,穿着环佩玲琅的锦袍长裙,参差不齐的短发经过修剪扎了两个可爱的小揪揪在脑后,双眸明艳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口中话语隐晦却又直白——我在意的并非书,而是你。

因为挨得过近,股股馨香钻入拓跋禹的心肺,与她对视的那几秒,他脑中不知怎地空白了片刻,想像昨夜那般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糊弄过去,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这反应虽不在孟君轲意料之中,但她同样觉得有趣,小猫一样轻轻挠了下他的指尖,轻飘道:“你翻一页,我看一页,好不好?”

拓跋禹喉咙有些发干,眼神几经变换,好不容易想了个妥帖的说辞,不知身侧之人是否等得不耐烦,她倏地站立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他默默追寻着她的身影,甚至没能捕捉到窗外信鸽一闪而过的身影。

身旁一下变得空落落的,但拓跋禹什么都不曾问,只是坐在原地继续翻看他的书。

心不在焉翻了没两页,门扉突然被人从外踹开,一柄十余斤重的大刀气势汹汹直飞过来,速度之快只够他堪堪躲闪,紧急间甚至划伤了他的脸颊,几滴血珠渗了出来。

下一刻,孟君轲已然闪现在他身后,一根泛着寒芒的金簪抵在他的咽喉处,簪子的主人厉声道:“回纥颜派人夜袭我方大军!拓跋禹!你敢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