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将关风玥拉出诏狱后,便把她交给了在外等候的宫娥,其中便有春桃在列。
春桃在原地愣了一瞬方认出眼前这个面目全非、满身红疹的少女便是先前见过的手带镣铐的妖族。
与其他资历丰富、一脸淡定地押着关风玥的宫娥不同,她只敢揪着关风玥的袖口,显然是被她身上的鼻青脸肿、满身红粒的模样吓到了。
外面的阳光分外刺眼,关风玥脚步虚浮,她眯着眼睛打量身边的宫娥、花草、树木,诸多事物都无异样,唯独沐桢与沐莀兄妹二人周身黑气密布。
她咬着唇,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却不敢声张,内心期待着回偏房后能够找到裴仙君他们诉说此事。
距离偏房越来越近了,沐桢与沐莀二人乘坐步辇消失在转角,往莀安宫方向走去。
关风玥这才敢出声询问身侧的春桃:“裴仙……裴公子他们回偏房了吗?”
春桃见关风玥同她搭话,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你、你转过头去,别拿你的丑脸对着我!”
关风玥怔然抚上自己面颊,触摸到一个个小突起时,方意识到沐桢给自己吃的是什么阴狠的丹药。
“对不起,吓到你了。”关风玥侧过头,拨弄发丝尽力遮挡自己的面容,浓黑的眼眸中覆上一层阴翳。
春桃见她失落地低垂着脑袋,也意识到自己或许伤她自尊了,便应答道:“裴公子昨夜便回来了,是国舅爷亲自送他回来的,你是不知道,裴公子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昨夜却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也不知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他是怎么将自己折腾成那样的。”
关风玥忆起秘境中那个在狂风沙尘海啸中飘摇的身影,一阵担忧:“他还好吗?”
“那是自然,国舅爷丹心妙手,哪怕是一步迈进鬼门关的人也能给他拉回来,又怎么会有事呢?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回去之后,约莫又要被他锁起来的。”春桃想起第一回见这个关风玥时,她双手手腕上沉重的铁铐,也不知这妖族是怎么逃出来,还招惹了三殿下的。
关风玥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裴仙君心善,不会害她。
进入院门,还是熟悉的构造布列,而关风玥却觉得去了秘境这一遭,恍如隔世。
其他宫娥到门口后,便停下脚步,目送春桃将关风玥押回屋里后离开。
“裴公子,那只小妖替您押来了。”春桃叩响裴子瑜房门。
关风玥不自觉屏住呼吸,想起自己现在的丑陋模样,更是忐忑。
门扉吱呀开启,开门的人物却既不是裴子瑜,也非顾临渊,而是一名曼妙少女。
少女双目湛湛有神,闪烁着灵动的光泽,秀眉端鼻,双颊和小小的鼻尖泛着淡淡的粉红色,似是刚哭过一场。
关风玥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眼前少女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物,也没有梳任何云鬓,发丝如瀑一般披下,散发着如绸缎般丝滑的光泽,若是仔细看,会发现她尾端微微蜷曲的发梢是幽暗的墨蓝色。
身旁的春桃也看呆了,直到空灵的嗓音传来,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
“裴哥哥已歇下了,你们若无甚要紧事,待会再来叨扰。”
“哦,好,那我们待会再来。”春桃讷讷应声。
若是以往,春桃还会盘问一番此人的来历,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偏房中。可此番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少女的话莫名令人信服,她竟连一句质疑的话也说不出……
春桃领着关风玥当即想离开时,却发现关风玥呆愣在原地怎么也拖不走。
“愣着作甚啊,还不快走,别打扰裴公子休息……”
春桃扯了扯关风玥的衣袖,回应她的却是粗粝的一声:“呕——”
关风玥弓着腰,将肚中的酸水一并吐出,吐到肚中吐无可吐时,泪水生理性地倒逼眼眶,太阳穴一阵一阵的抽疼。
起先,她也和春桃一样,惊叹于少女的美貌,可后来,不知怎的,一股独属于海洋的柔软清甜气味扑面而来,叫她忍不住肚里一阵翻江倒海。
突如其来的呕吐,以及地上不可名状的秽物,令貌美少女和春桃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与关风玥保持距离。
貌美少女身后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关风玥堪堪抬起头,阳光照耀里屋,映出房中少年的面容,他身着的衣物崭新完整,头发也整齐地梳起,脸上更是没有伤痕,嘴角也无血渍,如明月一般翩翩而皎然,一如她第一回见他那般。
全然没有秘境中她看到的那般窘迫困顿。
关风玥赶忙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污渍,不自觉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只好垂下眼皮,盯着自己早已污浊不堪的鞋尖,因为呕吐嗓音哑的很:“仙君……”
她口中的仙君并未答复她。
裴子瑜闻声而来,见到地上的秽物,以及浑身散发着腐臭气息、满脸红疹的干瘦少女,下意识第一反应是将身前的少女护于自己身后。
虞娇娇身体孱弱,身体经不得一点刺激。
“娇娇,你先进去。”裴子瑜的语气是从未有过温和,如簌簌春雪自枝头落下,敏锐如关风玥禁不住抬起头。
少年的目光追随着这名名唤“娇娇”的貌美少女,并未注意到关风玥的目光。
娇娇似是被关风玥吓到了,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见犹怜。
她十分乖巧地点点头,听从裴子瑜的建议一步一步走回里屋。
她的步伐一顿一顿的,很不熟练,就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叫人忍不住为她捏把汗,担心她会不会半路摔倒。
裴子瑜见她走了没两步,就赶忙追上去,扶着虞娇娇坐上椅子方安心。
关风玥见他低眸对娇娇说了几句话,娇娇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止住,嘴角牵起弯弯的弧度,双颊立刻变得粉扑扑的。
接着,少年的目光才终于看向门外。
裴子瑜拧眉朝关风玥走来。
关风玥余光瞥见屋里地板上有一粒粒的光泽莹润闪耀,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颗一颗晶莹璀璨的珍珠。
“你怎么将自己搞成这幅模样?”裴子瑜的声音打断了关风玥的思路。
“我……”秘境中的经历太多,关风玥搅着手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裴公子,你是不知道,这小妖趁你不在,解开束缚逃了出去,还险些害了三殿下的性命,刚从诏狱中被放出来哩。”春桃抢先回答,“妖我是这厢是给您押送回来了,您这次可千万看好,不要再出什么祸端才是,不然贤妃娘娘若是追究起来,我们恐怕都性命难保的。这小妖招惹谁不好,竟去招惹三皇女……”
春桃啧啧摇头。
裴子瑜看了关风玥一眼:“此番我定会好好看守她,多谢春桃姑娘。”
于是裴子瑜领着关风玥到了她先前住的房里,当着春桃的面,拿起沉重的镣铐锁,似是想让春桃安心似的,将关风玥锁在了门外的柱子上。
关风玥背脊贴着柱子,双臂环于柱后。
镣铐锁住她的双腕,这下,她连自由行走的权利也没有了。
春桃放心地离去后,少年来到她面前:“得罪。”
关风玥摇头:“是我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少年沉默半晌,正当关风玥以为他是在感慨她面容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丑陋时,他伸手指着她的鼻梁:“这是何物。”
关风玥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自己面中,几乎斗鸡眼。
“这是……视煞眼镜。”
裴子瑜:“?”
关风玥睫羽低垂,右脚脚尖轻轻敲了一下地面:“其实,我不小心掉进了秘境中,这是我在秘境中得到的。”
她没有说这是师父教会自己做的,她和师父之间的秘密,她尚不愿提及。
而且,她从师父那学到的只是皮毛中的皮毛,如果她说她是师父的徒弟,一定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吧。
这么厉害的人,又怎么会教出这么蹩脚的徒弟呢?
“哦,对了。”关风玥抬起眼眸,正色道,“裴仙君,通过视煞眼镜,我方才在狱中见到了两团黑气,黑色笼罩在贤妃和国舅身上,你说,是不是煞气啊?”
裴子瑜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你所佩戴的灵器能够看到煞气?”
“或许是吧,我还看到三殿下身上有五条黑气。”
裴子瑜眉头皱得更紧:“你还能看到煞气的数量?”
裴子瑜不解。
众所周知,灵器之所以是“灵器”,不光是因为灵器由炼器师使用天材地宝、灵火、灵力熔铸而成,还因为灵器唯有身负灵力之人方能驱动,即便是极品的上乘灵器,若是落于寻常人手中,也至多是件无用的收藏品罢了。
他早就探查过关风玥的筋脉,这小妖先天筋脉堵塞,难以运转灵力,而清闲真人秘境中的灵器大多为中品及以上,她又怎可能驱使得动的呢?
只听关风玥道:“当我戴上视煞眼镜时,就能看见他们身上的黑气,但是当我摘下时,就看他们与寻常人无异。”
像是怕裴子瑜不相信似的,关风玥晃了晃脑袋,将鼻子上的眼镜晃到鼻尖:“裴仙君,你可以试试看。”
关风玥黑曜石般的眼眸巴巴看着他。
裴子瑜沉吟,最终没有将她眼镜拿下,而是青葱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推,将视煞眼镜重新推上她的鼻梁:“我信你,待师弟回来,我们便去查探一番。”
裴子瑜看了眼日头,娇娇初来黔国,有诸多不适应,顾临渊一早去集市为她购置一些生活必备品,看样子也快回来了。
裴子瑜摩挲腰际的芥子袋,药王谷欧阳俟那处置备的细辛丸还剩几粒。
他看得出关风玥中了丹毒,想必是沐桢给她下的。
这丹毒虽不至于要她性命,却会让她浑身奇痒难忍,若是动手挠破伤口,还会留下常年难愈的疤痕,重则可能会毁容。
这小妖也是个能忍的,一路过来,竟没有挠身上的红疹,若非他对药王谷丹毒略知一二,恐怕还会被她哄骗过去,以为她只是起了寻常的疹子罢了。
细辛丸能有效缓解她的痛苦,但裴子瑜犹豫少顷,终是没有拿出来给她。
娇娇不知何时便会犯病,余下的细辛丸得给娇娇备着才是。
看来,待完成此次任务后,他需得去欧阳兄那处再讨要一炉药丸了。
“裴哥哥,你还没绑好那只小妖吗?”隔壁房中少女的声音带着浅浅鼻音。
“来了。”裴子瑜应声,临走前拍拍关风玥的肩膀,匆匆嘱咐了几句,“丹毒起的红疹不要挠,时辰一过自会消退,否则挠破伤口会留下疤痕,以防万一,某先将你的手绑住,虽说会有点难受,但是忍忍便会过去。”
“嗯,好。”关风玥用力点头,目送少年头也不回进了隔壁房中。
午时日头正盛,暖阳将关风玥的身子熏得暖洋洋的,身上的痒意被放大数倍。
她被孤零零地绑在柱子上,没有人同她说话,没有事情可以做,她没办法转移注意力,于是只好指尖抠着木头柱子,数地上路过的蚂蚁。
一只迷路的蚂蚁从她脏脏的绣花鞋底往上爬,爬到她的裙摆上,钻进她的袖子里,蚂蚁六条腿每迈一步,她的痛苦就翻倍增长。
关风玥攥紧拳头,牙齿死死咬着嘴唇。
隔壁屋里传来少女咯咯的笑声,如莺声燕语般好听。
好难受啊。
关风玥内心一阵酸楚,在袖中蚂蚁没有头绪地乱爬时,她手腕重重往柱子上一压,蚂蚁就这么被轻轻碾碎了。
关风玥面上猝然浮起释然的笑意。
【你很开心吗?】之前在秘境中出现过男声凭空出现,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好像没有七情六欲。
关风玥面上笑容收起,环顾四周,并未见到任何人,压低音量询问:“你是谁?”
【东西拿好,别再弄丢了。】男声丢下这么一句,便没再出声。
院门处,一只通体乌黑的海龟嘴衔三叉戟,迈着粗短的四肢,一步一步朝关风玥走进。
关风玥若有所感望向门口处,见到玄龟的一刹那,玄龟昂起脑袋,眨巴了两下比绿豆还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