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容州,晋阳城。

春日和煦,城内街市林立,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柳枝随风轻晃,新燕衔春泥飞往人家。

东市拐角处,赫然摞起了数只半人高的木笼,笼里多是赤身裸体的男人与女人,颈部与手足的镣铐是唯一蔽体的物什。

他们艰难地蜷缩于狭窄的笼子中,面对行人的打量无动于衷,恍若死物。

蓄了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搬了张凳子坐着,无需像周围的商贩一样大声吆喝,直接竖了块牌子,标明价钱,便有不少人前来看货。

只因他不是普通的人牙子,而是“妖牙子”。

他身后笼中关着的,是他远赴重洋去异域捉来的妖物。

野性难驯的妖物经他调|教过后,都成了任凭差遣的奴仆,听话得不得了,是不少富商官宦闲暇无事时钟爱的玩物。

在晋阳城中,斗鸡、斗蛐蛐这种玩法老早过时了,玩妖物才算上道。

一个上午的时间,八字胡的货物便销售一空,他将钱袋放怀中揣好,顺路买了些妖物的吃食便打道回府。

“裴师兄,就是他。”

一青衫男子从路旁一株柳树后头现身,示意他身后的另一名男子。

那男子广袖随风而动,虽有剔透白纱蒙眼,却掩不住俊朗眉宇,端的是一等一的相貌。

八字胡回到家中,清点完财产后,旋开卧房花瓶,衣柜徐徐打开,露出黑暗狭窄的通道。

通道一直延伸到地下,里头关押着他的“存货”。

作为存货的妖物们对他的到来早已习以为常,仅有新来的几只明显躁动不安。

若是平日里来,八字胡最先做的便是调|教这些新来的,可今日却不同,因为宫里那位得宠的妃子将要派人来拿货。

“玥奴,出来看茶。”八字胡打开一个笼子,对里头的妖物说话。

那是一只有着少女模样的妖,乌发极长,听到声音,她徐徐睁开眼睛,烛火昏黄,愣是照不亮她墨黑的眼眸。

“出来。”八字胡明显不耐。

关风玥抿了抿唇,慢慢从笼中爬出,随着她的动作,玄铁镣铐与地面摩擦拖曳出一阵脆响。

八字胡倚着靠椅示意她倒茶。

关风玥颤抖着指尖勉强将茶水倒入杯中。

她早已饿了一月有余,浑身没有力气,沉重的镣铐将她手腕磨出了圈圈红印。

瞥一眼几案上的茶渍,八字胡沉声:“你肚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我看看。”

闻言,关风玥一个脱力,手中的茶杯不慎摔落在地。

她原身是一只河蚌,拥有吞石化珠的本领,而得当今圣上恩宠有加的贤妃最是喜爱金银珠宝,对关风玥肚子里产出来的珍珠爱不释手,此次三皇女生辰,特意定了一颗拳头大的珍珠。

一个月前,一个拳头有余的石头塞进了她口中,硬生生灌进胃里,而现在,差不多是交货的时候了。

可惜……

“怎么?珍珠还没做好吗?”

关风玥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拇指不安地抠着手心,垂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需多久才好?”

“至少还要十日才行……”

“十日?!”八字胡愤然将桌上的茶壶一同挥去,热水撒了一地,“七日后便是三殿下的生辰,你跟我说十日?我看你是活腻了!”

八字胡熟练地拿下墙上挂着的刺骨鞭,狠狠抽向眼前少女,鞭上带着倒刺,单薄衣物瞬间被割裂,露出背后血淋淋的伤口。

鞭下的少女背脊因为疼痛微微隆起,咬着牙不吭一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她早已不是第一次挨鞭子,哭嚎无用,只会让八字胡情绪更为不耐而已,还不如省点叫喊的力气,留着好好养伤。

这时第二道鞭子下去,抽在她小腿,逼得她狼狈地趴在地上不住倒吸冷气。

八字胡手中的刺骨鞭乃专克妖物的灵器,抽在低阶妖物身上,无论是蚌壳还是盔甲,皆插翅难逃。

关风玥手虚虚撑着地面,喘息之际,头部蓦地一阵嗡鸣刺痛,就像有一根极粗极长的钉子钝钝砸入她的脑中……

她向来擅长隐忍,可这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叫她禁不住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渐渐地,身侧八字胡的声音断断续续,恍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了。

到最后,连她的意识都好似不属于她自己……

“你这个婢子!当年若非看你有吞石成珠的能力,饶是你爹再怎么求着我,我也不会买下你的!现今可好?如今已一月有余,金主都来拿货了,你竟还不愿意吐出你肚子里的珠子,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

见关风玥无动于衷的模样,八字胡越想越气,抡起鞭子再要抽下去。

这时,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少女一时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就地一滚,鞭子堪堪从她衣角边擦过,在青石地板上落下浅浅的鞭痕。

见状,八字胡胡子都快竖起来!

商人大多抠门,这青石地板的维修费用少说也要十贯铜钱,这些钱,可以给这群妖物买三个月的口粮了!

“你还敢躲!”

又一道鞭子携着雷霆之势劈下,伴随一声“叮铃”脆响,鞭子没能命中关风玥身躯,却斩断了她手上的玄铁链。

千钧一发之际,关风玥抬手迎击鞭身,趁机挣脱铁链禁锢,而后旋身躲避的同时,扬起手臂将断链迎面甩向八字胡。

虽说未能伤及八字胡分毫,却足以让他的攻势有一瞬的停滞。

八字胡怒极,再抬眼时,却见关风玥不知何时已鱼似的溜到了墙壁边。

烛火在一片昏暗中虚弱摇曳,八字胡眨了眨眼,但见关风玥微微扬起下巴,干裂起皮的嘴唇扬起一抹弧度。

墨黑的眼底不见光彩,嘴角却咧得很开。

自从关风玥被卖到这里,八字胡从未见过她的笑容,是以不由怔然一瞬。

接着,少女缓缓收起面上笑意,绷紧唇线,随手捡起那柄靠在墙角的鱼叉,向他徐徐走来。

鱼叉与地面摩擦发出叫人牙酸的声响,关风玥恍若不闻,拖着手中的武器走到八字胡面前。

明明小腿和背脊上的伤口还在滴血,她竟神态自若,下巴微扬,以一种近乎俯视的姿态睨着他。

黑眸深邃。

猝然被她这么盯着,八字胡不知何故,竟一时忘了动作。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曾在猛兽身上见过这种眼神——那是一种企图将他撕碎的神情。

他忽而为自己这种荒谬的想法感到可笑。

怎么可能呢?

他经手过数以千计的妖物,对妖族的了解比对人族的了解都多,像关风玥这等秉性怯懦的妖族,绝不可能会有那样的眼神!

“怎么?你还不服气?”刺骨鞭甩了两甩,重重地朝她抡去。

对待不听话的东西,就是要比她更凶恶才有用!

关风玥没有躲,她一往无前地冲了过去。

交锋只在一刹那,关风玥举叉前刺,朝他心脏刺去;八字胡扬鞭而起,直取她面门。

一息之间,八字胡身形一顿,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尖叉长驱直入,贯穿了他的胸膛。

而他的刺骨鞭……

他眼皮微抬,瞥见刺骨鞭一圈圈缠绕在少女左臂上,伤痕深可见骨,却不至于危及她性命。

“孽……”

未及他吐出最后一个字,鱼叉噗嗤拔下,鲜血浸透青石板,八字胡趴在地上苟延残喘几息后,便没了动静。

地穴鸦雀无声,又在某个节点突然炸开了锅。

笼中的妖物们察觉八字胡死了的这个事实后,激动地狂拍笼子,铁镣丁零当啷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某些会吐人言的妖物朝她吆喝:“干得漂亮,阿玥!”

“阿玥,快来把我们放了!”

“太好了!我们能回家了!”……

这些妖物或是在年幼时便被八字胡拐来,或是被亲朋出卖,或是一出生便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中……

无论身世如何,他们皆对八字胡深恶痛绝。

他将他们看作物品,动辄打骂,鞭下亡魂不知凡几。

也曾有妖试着逃跑,皆落得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他们原本的命运是成为任人摆布的玩物,而此刻,由于关风玥的反击,他们或许能够触摸到肖想已久的自由。

数百张眼睛巴巴地望着牢笼外身形纤弱的少女。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怯懦寡言的河蚌精,会是那个了结八字胡性命的英雄。

关风玥从八字胡身上摸索到了打开牢笼的钥匙,扔给离她最近的一只妖后,身形一晃,昏了过去。

意识堕入黑暗的前一刻,她瞥见一束光照入地穴,一名清冷绝尘的男子拾级而下,往她这边款款走来。

来人玉冠束发,薄纱蒙眼,着一袭金丝云锦白裳,手持一根翠绿玉笛,周身气质渺渺若谪仙,像团云似的飘了下来。

察觉到关风玥的视线,这位谪仙撇头不偏不倚望向她的方向。

藏在剔透薄纱后头的,是一对清冷如松的眸子。

看清他面貌的那一刻,心脏猛然一阵抽痛。

[杀了他!]

关风玥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叫嚣,最终不甘地随意识共同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