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戏院的班主坐于太师椅上胀着张脸,掌中竹条握起又放下,好几次没忍住要往跪在堂内的少年身上抽。
“玩心眼子玩到你爷爷我头上来了!当初就不该把你从路上捡回来,白浪费钱养出个白眼狼!”班主指着鼻子骂骂咧咧,竹条在桌上敲打的噼里啪啦响。
徐秋水走了出来,身上裹着厚实的貂皮,冷冷看了眼季南书,“打伤了,白老夫人寿宴你去唱?”
“自然不能打他,可我心里气的慌,今日都怪这兔崽子闹场!”班主换了副嘴脸凑到徐秋水跟前,“你这是去见吴二小姐?”
“她派司机在外面等着接我去公馆,耽误不得时间。”徐秋水垂下眼眸怜悯的看着季南书,在他抬起头的瞬间甩了一巴掌。
徐秋水是武旦出生,后才转为青衣,手劲力道可想而知。季南书身子不受控制歪倒在地,一侧耳朵嗡嗡作响,面颊肉眼可见红肿了起来。
吓的戏班主住了口,竹条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站在徐秋水身后。
“想学着我找靠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妄图攀附上白云溪?”徐秋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笑话,揽着身上上好貂皮,鄙夷打量浑身粗布衣的季南书,“到时候可别让我来给你收尸。”
心口恶气出了些,徐秋水脸色才好看点,在戏班主的恭维下轻蔑哼了声。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季南书慢吞吞支起身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吊着嗓子婉转唱道:“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①(锁麟囊节选)
声声回荡在堂内,皎皎月光斜斜落在季南书肩膀,唱入迷的少年眼波流转,仿若堂下高朋满座。
后门停着辆挂牌070的民用汽车,司机在外等候多时,替他拉开后车门。徐秋水坐进去才发现吴清澜也在,一瞬的惊愕后展露笑颜,“我以为你会在公馆等我。”
吴清澜剪着短发,两侧贴鬓的发片用烫钳烫蓬松,戴着顶黑色绒帽,自然搂过徐秋水腰,“今天白六来了。”
“来请我去给白老夫人贺寿,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跟她接触。”徐秋水侧脸靠着吴清澜胳膊,眼神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便推荐了季南书去,可会惹恼了白云溪?”
吴清澜手掌不轻不重揉着徐秋水后腰,揉的人眼眸泛起水光,“那么担心白六生气?”
“我哪里担心她如何,现在北平谁不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我担心的是白云溪会不会将事情记在你身上,找你茬怎么办?”徐秋水抓住作乱的手,脸贴了上去,“我怕什么,反正您会护着我的。”
小鹿般的眼睛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讨好,吴清澜笑了,徐秋水才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跟着笑起。
“白六不会计较这些,倒是你将徒弟推到白六身边,不担心人折在白宅?”吴清澜膝盖上卷着今日时报,最大块板面写的正是白家在寿关海收购日本人织布厂,要转成酒厂的消息。
徐秋水眼神暗了暗,“心比天高,我拦不住,看他造化吧。”
北平三月天气乍暖,厚重衣裘换成轻便春装。
从西洋来的包臀半身裙尚文宫抢先穿上,上身搭配笔挺的白色衬衫,卷曲盘起的长发别着珍珠一字夹,拎着巴掌大的黑色手提包笑盈盈进了白家大门。
“尚小姐来啦。”陶婶年过四十,平日里喜好素净衣裳。今日白老夫人六十寿诞,特意提前做了身颜色亮的袄裙,还抹了胭脂提亮气色。
尚文宫亲切挽住陶婶胳膊,高跟鞋在石板地上踩的哒哒作响,“陶婶可是特意等我来的?”
“除了你,谁还能让老婆子在外头等着。”陶婶慈爱的拍着她手,“老夫人说你来直接进后院,别在前头干巴巴等着。”
白六自小是陶婶带大,如今白家白云溪掌事,陶婶地位不言而喻。而尚文宫小时候总追着白六身后玩,陶婶时常要照顾她们两人,久而久之关系要亲近许多。
白家宅院错综复杂,没熟悉的人领路极容易迷路,就连从小在白宅撒欢的尚文宫也不能保证每一处地方都去过。
白老夫人居住的院子是老派建筑,老人家接受不了小洋楼,整修时就没动这块。
院子里西府海棠大片大片开着,粉红色的花朵硕大热闹,淡淡香气萦绕其中。
“白祖母~”尚文宫人没到,声先飘进屋内,娇滴滴的声音比蜂蜜茶还甜,惹得屋内女眷捂嘴轻笑。
六十的白老夫人发丝银白,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帝王翡翠配饰衬的低调奢华,笑起来眼角褶皱炸开,“甜果子来了。”
白云溪坐于白老夫人身侧,玉色半袖蕾丝边旗袍上绣着淡粉色蔷薇花,戴着串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蓬松浓密的秀发披散在身后,如古画中出来的美人。哪怕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腰背依旧笔直。
尚文宫甩着包,屁股一歪坐在白老夫人另一侧,“祖母我可是专门穿新衣裳来的,北平头一个的款式。”
白老夫人,“还是小年轻会打扮。”
陪着的女眷从她进来开始便注意到了尚文宫不同寻常的穿搭,尚家是搞船运的,国内外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她是头一份,算得上是引领北平时尚潮流前端人物。
“这是什么衣裳啊?腰勒的真细啊!”有女眷询问道。
尚文宫特意站起来转了圈给她们欣赏,单手叉腰介绍道,“西洋来的包臀裙,不仅显得腰细,还屁股翘呢。”
“还真是。”
“什么时候能到北平啊?”
“这版型穿的人真精神。”
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等不急要抢先穿上的,已经盘算回去后让裁缝照着做身。
一直保持沉默的白云溪开口道,“货船大概在今晚靠岸,上面不止有新款式洋装,还有些其他洋玩意,来后你们先挑,剩下的再分铺子里卖去。”
女眷一听不争不抢了。
“你怎么把我的话说了,我正想给各位姐姐送礼呢。”尚文宫抱着白老夫人的胳膊轻轻晃着,“白祖母你瞧瞧白六,自小就欺负我,现在还欺负我。”
白老夫人被逗的笑呵呵,“小孩的事,我可不参合。”
女眷大多是白家分支,手里多少掌握着白家生意,为庆祝白老夫人过寿辰特意天南地北赶到北平来,有个打扮时髦的妇人便道,“上海那边洋妞都穿着白蓬蓬的礼服,那细腰大概我巴掌那么宽,说是束腰勒出来的,货船上有这玩意吗?”
尚文宫摆手,“那东西可穿不得,穿上勒的喘不上气来,害人的玩意。”
妇人表情皱了下,“那么严重。”
“可不是嘛,不信回去拿条布围着肚子缠一圈,那滋味可不是人受的。”尚文宫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说,绝然不提自己早已经尝试过,差点被勒晕过去。
白老夫人寿宴聚在一起只谈闲话不聊生意场上的事,穿衣打扮聊完后话题自然引到了今日要来表演的千帆戏院来。
“我来时看见戏台子搭的宏大,千帆戏院也算是记得您的恩情,知道要给您过寿,不敢怠慢。”
“晚上听戏,我可得把琉璃镜戴着,借着祖母光,能欣赏到千帆戏院的戏。”
“能来不少公子哥吧,尚小姐年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看上谁了,刚好让咱们帮忙掌掌眼。”
“怎么催起我来了,我可是和白六差不多年纪,要成婚也是她在前头。”尚文宫不服气,拽着白云溪出来当挡箭牌。
果不其然谈论到白云溪便没人说话了,给多大的胆也不敢来催白家掌事人,还指望在白云溪手下讨生活呢。
白老夫人出来打圆场,“缘分的事情强求不得,这帮小丫头晚点也好,懂事了知道疼人,夫妻俩矛盾也能少点。”
白老夫人说话谁敢不赞同,纷纷附和着,话题拐去了其他地方。
偷摸着空,尚文宫冲白云溪眨了下眼睛,在特定的时候搬出白云溪来总是没错的。
天近黄昏,前头戏台子搭建准备的差不多了,敲锣打鼓声穿透层层墙壁传来,白老夫人乐呵呵一手拉一个向声源走去,后头跟着攀谈的女眷和伺候的丫鬟。
白云溪托着祖母胳膊,注意老人家脚下的路。傍晚起的微风吹乱发丝,拂过光滑的面颊。夕阳灿烂余辉照在白云溪身上,有种遗世独立、岁月静好。
白家人丁兴旺,戏台下不少好奇的小娃娃睁大眼睛瞧着,跟着的嬷嬷低眉顺眼,时不时解答小主子疑惑。
白老夫人一到,坐着的人骤然起身给白老夫人拱手道贺,除了白家自家人,还来了不少北平当地有头有脸的商户,有白家请来的,也有带着贺礼不请自来的。
今日白家大喜,甭管如何不做赶客的事,小生意人便上赶着来露个脸。
“大家伙都坐吧,坐吧。”白老夫人笑意不减的在主位坐下,手侧是白云溪,而尚文宫只能坐在白云溪下侧的位置。
视线从白老夫人移到了白云溪身上,白家六小姐一年没归北平,回来后跟着尚小姐跑千帆戏院听了场戏就没再露面过。
报纸上可刊登了白家在寿关海收购了日本人的织布厂,要改建酒厂,北平商会还等着白云溪给句准确话头,哪知道就没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