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的地面很干净,但难免会有些从外面带进来的灰尘,姜悬月被一路拖进来下半身的青衣都蹭得灰扑扑的。
应逐阳把他拖到桌案旁的一张椅子上,他坐下后先是心疼地拍拍自己新衣服上沾的灰,随后狗腿地笑道:“多谢掌门大人救命之恩!”
应逐阳埋头批改卷宗,恹恹地“嗯”了一声,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姜悬月见状,心肝微颤,联系一下刚才晏鹤春说的那些话,不难想象他们在殿内都吵了什么。
应逐阳是因为别人提到他才会这样吗?
白日刚得知自己以前干了什么的姜悬月不免酸涩难堪,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按书上所说,他害死了一直照料自己长大的应逐阳父母,逼得她家破人亡,那般小的年纪便颠沛流离四处逃亡,自己后来又莫名修了邪道叛逃出门……
任谁听了都得说一句畜生。
明风门如今的壮阔繁华不知是应逐阳当初吃了多少苦才建起来的,他当时又在哪里做什么?
姜悬月现在根本无颜面对她,两人相遇后应逐阳不仅没有半分苛责亏待,还给他好吃好喝好住的,这让姜悬月更加如坐针毡。
“……对不起。”
空旷寂寥的大殿内突然响起一道落寞的声音。
应逐阳握笔的手一顿,抬眸看向身旁头快低到地上的人。
“这又是在做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姜悬月嘴唇翕动,舌齿间满是苦涩:“以前的事情,对不起。”
屋内香炉白烟袅袅,平直地升入半空,化作丝丝缕缕沁入脾肺,像是如烟消散的过往,留不下什么痕迹,却刻骨铭心。
应逐阳眼眸半阖,看了他许久,转过头道:“没必要。”
“我当初害得你……”
“不是你的错。”
姜悬月抬起头,神色微讶。
“不是我的错?”
“嗯。”
“可书上说……”
应逐阳淡淡瞥他一眼:“书上记的都是别人想看的和他们听说的,看个大概就行了,怎么还全信?”
她把卷宗放到一边,揉着额头,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今天在藏经阁待了一天就是看的这些?”
姜悬月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去了藏经阁?”
这句话刚出口,他就尴尬地闭上了嘴。
就算应逐阳不刻意问,以他如今在明风门的特殊地位,肯定也有人告诉她自己的行踪。
“今天看到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应逐阳喝了口茶,缓缓问道。
姜悬月心说那可太多了,他刚开口想秃噜出一堆问题,就又听她说:“禁地,修邪道,叛逃,还有叛逃后到处杀人的事情别问我,那是你自己要想的。”
好巧,全都是他打算问的。
他只得话锋一转,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之前在山下,我听说晏鹤春曾向你提亲,被你拒绝后又拔剑闯进来了?”
“没头没脑的谣言而已。”应逐阳一手支着侧脸,毫不在意地说。
姜悬月松了一口气。
“但他确实向我提亲了。”
这口气又吊了起来。
应逐阳闲闲道:“提了不止一两次,从我接任掌门到现在,每年都有个五六次吧。”
“……”还真是坚持不懈。
“不过他提亲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父亲。”
姜悬月讶异道:“他父亲?他父亲逼迫他和你成婚?”
这也太不要脸了吧?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应逐阳道:“不是逼他和我成婚,是说他必须成亲才能接任宗主的位置。”
“啊?还能这样?”
姜悬月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奇葩的继任要求。
“都是因为晏鹤春自己。”应逐阳眉头皱了皱,“死缠烂打这么久,也不好好找个道侣,他父亲的意思应该是要么别再打扰我,另找个道侣过日子,这样他也能放心把沧浪宗交给他,要么就打动我和他成亲,两姓联姻,也算是一门好亲事。”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不耐烦道:“毕竟我母亲当初就是沧浪宗的人,和晏鹤春母亲是至交好友,我若是和他再结亲,对两个门派都是件不错的事。”
姜悬月眼皮跳了跳。
他嗓音带着干哑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一直没答应他?”
空气一时静默。
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沉了下去,应逐阳脸色没变,但周身的气息明显发生了变化:“你希望我答应他?”
那对幽暗的眸子凝在姜悬月身上,他微微侧头,避开了视线:“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晏鹤春不适合你。”
“那你觉得谁适合我?”
“……”
姜悬月哑然。
活了两辈子,在他眼里这世上仍没有一人足以与她相配。
他于是垂了眸,干涩地说:“……我不知道。”
春日凉爽的晚风拂过竹林,带起青叶细簌作响,未能惊醒沉睡中的鸟儿。
空阔大殿里坐着仅隔几米的两人,却更显寒凉。
“还有别的事吗?”
应逐阳的声音听起来更冷清了些。
姜悬月沉默片刻,摇首道:“没了。”
“那就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他起身的动作忽地顿住,惊异地看着她:“明早?”
应逐阳翻着卷宗,平淡道:“嗯,先去你醒来的那个木屋,然后去禁地看看。”
“你的事情……”
“路上办,不耽误。”
姜悬月点点头,正好他心急于寻找真相。
他起身道:“那你也早些休息,别太累了。”
应逐阳淡漠地批着卷宗,并没有回应。
他失落地低下头,往大门走去,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猛得回头道:“那我们怎么过去啊?”
应逐阳动作微滞,抬眼看他:“你要是接受不了御剑的话,可以乘仙舟,坐在里面不会有什么感觉。”
“……”
姜悬月神色纠结。
应逐阳拧眉:“仙舟也接受不了吗?”
他挠挠侧脸,尴尬地笑道:“实不相瞒,在天上飞的我可能……”
“唉。”应逐阳扶额,妥协道:“那就坐马车好了,门里养了些灵驹,速度算是比较快。”
姜悬月感激涕零:“掌门大人当真是现世菩萨,我一定……”
“出去。”
“诶好嘞。”
姜悬月撒开腿就跑,跑出去之后还不忘小心地把门关上。
黑檀木门相碰,厚沉的撞击声回荡在议事堂内,弹到四周墙壁后音量消减,悠悠地钻入耳朵。
面前连篇累牍的文字逐渐变成不甚清晰的黑点,在眼中糊成一片,像是盛满墨水的砚台被倒扣在宣纸上,把洁白的纸张都染得污浊不堪。
青竹狼毫在半空默立许久,最后还是回到了精雅别致的笔架上,享受片刻喘息。
应逐阳把堆积成山的公文扔到一边,蹙着眉环抱双臂,俯身趴在了桌子上。
她转头望向那仍存留些许温暖的地方,看着那张空寂的椅子,双眸再也盛不住将溢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至衣袖,打湿了一小片鹅黄布料。
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他都如此迫不及待把她推入别人的怀中。
哪怕失去了记忆,他们之间的隔阂也未曾减少半分。
为什么要忘记呢?
将明风门,将她,将所有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明明已经感受不到温度了,可耳垂坠下的琉璃珠贴在侧脸的皮肤上,依旧冰冷刺骨。
他不愿回想起那段记忆吗?
也是,那些痛苦,无一不是她带给他的。
若是回忆起来了,怕是如今那写满畏惧与爱慕的眼神要再次添上曾经令她森寒锥心的陌生。
……甚至怨恨。
她呜咽一声,将头深深埋入双臂,遮掩住面庞的脆弱与伤痛。
明明已经、明明她已经足够强大了,足以庇护他不再经受那些,可他看向自己的神色却依旧带着逃离。
那种不想再与她牵扯瓜葛,遥远又释然的表情,比心口下方的伤痕要更加刺痛百倍。
不要这样。
不要再离开了。
好冷。
她已经等得,足够久了。
积攒十年的泪水今夜如决堤一般滚落,她难以自控地抱住自己过分纤瘦的胳膊,压抑又放纵地哭了出来。
窗外的春风从缝隙袭入,怜惜地吻去她面颊的水痕,似拥抱,似叹息,无声亦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