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开路,尹书韫去见王文汀,还未踏入主屋,就能听到石乔然的声音。
“这是我给姑母煮的明禾子汤,大夫说对伤势恢复有帮助。”
“真是有劳乔然了,你真是有心,我这脑袋伤了几天,你就陪了我几天。”
“这是侄女该做的。”
尹书韫踏入屋子,发现王文汀脑袋上蒙着层白纱,似乎伤得很重的模样,石乔然站在王文汀身旁,拿着扇子在给她扇风。
“子韵来了。”王文汀看着尹书韫,眼神中依旧饱含仁慈。
王文汀先是跟尹书韫寒暄了一番,尹书韫也顺着她的话关怀了下自己这位生母来处不明的脑袋伤口。
寒暄没多久,王文汀说出来意,“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堂姐她怀上龙子了。”
王文汀满脸喜色,“明日我和二房的一起进宫探望你堂姐,乔然也跟着我去,我想着你也去一趟,看一看堂姐,也顺便多长些见识。”
“诺。”尹书韫应好。
“你这位二房的堂姐曾经是都城中非常出名的才女,”王文汀跟尹书韫解释道,“她被选入宫中已然十载,现如今已经是淳贵妃。”
淳贵妃虽然没有邱贵妃那般荣宠加身,一家独大,但十分知趣,且有尹家作为靠山,在宫中也颇有地位。
再加上这次偶然得子,圣上许了她孕期自由召见家人的权力。
“子韵,你堂姐她也想见你,这次她得宠,”王文汀说,“除了怀孕,其实也有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尹书韫不解。
“那日你被邱贵妃罚跪在宫门外 ,”王文汀放低声音,觉得这事丢尹家的脸,“圣上听闻后责怪邱贵妃不知分寸,这段时日逐渐又将心放回你堂姐身上。”
尹书韫沉默不语,她并不觉得圣上会因为这事冷落邱贵妃。
圣上早就忌惮世家已久,尤其是世家之首的尹家,邱贵妃拿她这个尹家名义上的养女作筏子,既能杀鸡儆猴,又能把握好警示的力度,这哪里是不知分寸,这明明是非常有分寸。
毕竟她只是个养女。
尹书韫能想到这点,尹家的众人也能想到,只是明面上不拿出来说。
譬如王文汀现在脸面上表现出欢喜,但心中也开始愁起淳贵妃肚子里的孩子,这要真的生下个男孩儿,圣上估计就更加忌惮尹家了。
可这个孩子,必须是男孩。这样,尹家才能枝繁叶茂,更加势大。
尹书韫没有再寒暄,温和地告退。
她没走多远,听到背后王文汀和石乔然的笑语声。
“你惯会讨我开心,乔然,要是你是我的女儿便好了。”
“看来是侄女投错胎了。”
“小心叫你爹娘听到...”
尹书韫抛却身后声,心中无波澜地往回走,回程要路过的亭子下,坐着一个人。
尹书韫踏上亭子,发现是尹云观在亭中练字。
尹云观抬起头,显然也看到了她,许是想到昨夜的事,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更多的是疏离。
尹书韫倒是很自在,她看了眼尹云观的脖子,发现伤痕被衣襟掩藏得很好,她坐到檀石桌的对面,“尹云观,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尹云观看向尹书韫。
“你也知道河东发生了瘟疫,这么久没传来消息,我知道我的养父母已然死在了围城中。”尹书韫说,“我想回去祭奠他们。”
“河东被封起来了,”尹云观放下手中笔,“不放任何人进去。”
“云观,”尹书韫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尹云观,“我想去。”
尹云观和尹书韫对视,说话时移开视线,“河东之外,最近官兵越来越多,已经围上了三层。”
“奉违,”尹书韫伸长手,一边唤尹云观的字一边用手盖住尹云观的手背,轻轻地摩梭了一下,“我想去送一程我的养父母。”
尹云观指节分明的手绷紧,他收回自己手,看向尹书韫。
一段沉默后,他才开口,“过段时间我出行办事,会路过河东,届时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尹书韫闻言收回自己的手,“甚好。”
看来尹家嫡子的位置不是白坐的,如尹书韫所想,尹云观这样的人,肯定有自己的门路。
在去河东之前,尹书韫先跟着王文汀进皇宫去探望淳贵妃。
行至小宫门,尹书韫想起邱贵妃让她罚跪的事,那时她想着以后要回河东,不想惹事拖累养父母,跪就跪了,除当时暑气蒸腾外,其余都是隔靴搔痒的小事。
可如今,无论她再怎么跪,她的养父母也回不来了。
尹书韫垂眸,自嘲地笑。
宫道幽深,长而静。紫禁城的庞大铺天盖地地往地面上压来,压得人仿佛觉得肩膀上被架上了无形的担子,名为氏族的担子,压得走在尹书韫身前的王文汀和石乔然腰都弯了些。
这样显得尹书韫的背,过于挺直。
她看向周围人垂首步行的姿态后,模仿他们,略微躬起自己的腰。
淳贵妃是个气质文雅的美人,但和殷楚儿一样,身子有些弱,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淳贵妃先是见过二房的亲人,而后召王文汀她们进去,她果然很喜欢石乔然,拉着她讨论诗词,同时也没有冷落尹书韫,甚至还致歉,“那日我得病了歇在宫中,没能知晓邱贵妃她找你的麻烦,要不然我肯定会去宫门口接你。”
淳贵妃说,“她胆子也太大了些,古往今来,她是第一个敢罚世家人跪宫门的后妃,也不怕朝臣口诛笔伐。”
淳贵妃说完后,又盛赞尹书韫的容貌,她爱惜美人,甚至还吟上了几首描绘美人的词。
“妹妹可喜欢读诗词?”淳贵妃问。
“小女能懂什么啊,”王文汀代为回答,“先时被养在偏僻处,只会识字。”
淳贵妃听到回答后脸上浮现出失望,没有再和尹书韫聊天,拉着石乔然聊经书。
没过多久,一位宫人踏入淳贵妃的宫中,躬身说邱贵妃请尹书韫去宫中一叙。
淳贵妃和王文汀交换眼色,安慰了尹书韫一通,让她不要紧张,邱贵妃势大,不能直接不去。
“我派一个宫人跟着你,有什么不对劲,她会回来通报我的。”淳贵妃说。
尹书韫神色平和,只是称是。
尹书韫跟在宫人身后往外走,夹道花卉艳丽,她无心欣赏,取下自己腰间的折扇,缓慢地展开。
这次进宫,她把三皇子之前赠予她的折扇也带来了。
邱贵妃之事,不足以她动用这个人情。
但尹书韫要的不是人情,而是往来。
毕竟三皇子这个人,也被写在了她的胭脂布帛上,跟河东瘟疫很是相关。
尹书韫看向自己身后淳贵妃的宫人,将手中的折扇递到她手中,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一段话。
宫人拿着手中的折扇,眼睛慢慢睁大,她惊异地看向尹书韫,眼中都是不可置信,“奴婢、奴婢立马去。”
宫人恭敬地握着手中的折扇快步离开,为即将要见到三皇子那般尊贵的存在而难掩心中激动。
尹书韫送出手中的折扇后,终于有心思看四周的花卉了,走得很慢。
宫人虽瞧不起尹家女只是养女,但也不敢得罪尹家,委婉地催了几番后,只能跟着尹书韫放慢脚步。
尹书韫刚踏入邱贵妃的正屋中,就听到一声色厉内荏的“跪下!”
邱贵妃怒气冲冲地看着尹书韫,把淳贵妃怀上龙胎的怒火都发泄出来,“尹家女,你可知错?”
尹书韫没有跪,她温和地看邱贵妃,按照规矩行礼,“臣女知错。”
“你错在哪里了?”邱贵妃对宫人使眼色。
宫人收到眼神,两个宫人左右压住尹书韫的肩施力,想让她跪下。
但两个高大的嬷嬷无论怎么用力,尹书韫都俨然不动,她们手上都冒青筋了,尹书韫还是平和地站着。
“臣女错在了与亲人不和,先前惊扰了娘娘的儒雅之心,”尹书韫说,“所以臣女回去后和舍弟深切交流了一番,解开了心结,娘娘放心,现在我们关系很好。”
邱贵妃一僵,“关系...很好?”
“尹云观这样的人物,”邱贵妃冷笑,“会和你关系很好?”
“臣女知道自己才疏学浅,远比不上舍弟,但舍弟心善,”尹书韫说,“他说会教臣女读书。”
“尹云观手把手地教你念书?”邱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对了,我昨日还跟舍弟提及过娘娘,说起我之前与他不和时、娘娘训诫我的事。”尹书韫说。
邱贵妃展开眉,“他怎么说?”
“他说了一句诗。”尹书韫睁眼编瞎话。
“哪句诗?”
“子韵实在才学不堪,不知道那句诗的意思,只是背了下来。”
“说来听听。”
“是一句...”尹书韫回想起今早偶然看见的诗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尹书韫之所以能记住这句,是因为在这句诗的旁边,幼时的尹云观在经书上备注了一句“意指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非常通俗易懂。
“尹家女,你休要胡说!”邱贵妃脸色阴沉。
“贵妃,他还夸赞了一句娘娘。”尹书韫打断邱贵妃的话。
“是什么?”
“他说...”尹书韫开口,“贵妃不愧是贵妃,您这老一辈人的思虑,果然严正且周到。”
邱贵妃听到老一辈三个字,脸上笑意尽收,差点咬碎银牙,她其实比尹书韫大不了多少,且保养得很好。
“放肆!”邱贵妃“啪”得摔下手中的镯子,“来人给我...”
“娘娘!”门外宫人飞快地跑进屋子,“三皇子和长宁公主派人来请尹姑娘去喝茶。”
邱贵妃站起身,“什么?”她飞快而惊疑地看向尹书韫。
邱贵妃脸被气得发红,指甲扎进手心,但因为忌惮三皇子,她没有再留下尹书韫,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尹书韫,“你是怎么搭上三皇子的?”
尹书韫端庄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臣女告退。”
尹书韫跟随宫人离开,身后传来瓷器摔砸地面的声音。
尹书韫被带到皇宫正鸫苑的湖心亭上,在那里,三皇子和对面的一位女子正在下棋博弈。
尹书韫远远地抬眼一看,知道那位身穿华服的女子便是宫人口中的长宁公主了。
长宁公主身穿鹅黄,脸庞上尽是烂漫与可爱,看到尹书韫走来后,放下手中的棋,对三皇子说,“皇兄,你看,尹姑娘她来了。”
尹书韫踏上台阶,向长宁公主和三皇子行礼。
“你就是尹书韫吧,”长宁公主率先开口,“我早就从都城的流言中听说过你了,但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美人。”
“来,尹姑娘,坐在我旁边,”长宁公主说,“你会下棋吗?”
“回公主,臣女会一些,但棋艺很是不精。”尹书韫说。
“那和我下棋正是相配,”长宁公主笑道,“三皇兄棋艺太精,和他下棋我简直就是自讨苦吃,来,你我来一局。”
尹书韫坐到长宁公主对面,她一瞥眼,看到桌上摆着一把折扇,正是她刚才托人送来的那一把。
长宁公主没有撒谎,她的棋艺确实很是不精,尹书韫乱走一通,两人竟然还能维持棋局。
随侍在三皇子身旁的两位宫人顺着三皇子的视线看向尹书韫的落子,而后不忍卒睹地收回眼。
长宁公主知道尹书韫出身河东,未从师学过棋艺,也没说什么,反而欣喜。
棋子一来一往,长宁公主已经开始叫起“子韵姐姐”。
“臣女不敢当。”尹书韫平淡地落子,单从外表姿态来看,很像个下棋高手。
“子韵姐姐莫要这么见外,你是尹公子的姐姐,”长宁公主的侧脸爬上一段红,“便也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