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说罢,尹云观把尹书韫放在他晋衣中的手轻轻抽开,他坐直身,长腿终于能上榻。

尹云观用手撑着身体,靠着墙对尹书韫笑,“尹子韵,男女授受不亲。”

尹书韫装模作样地点头,左耳朵近右耳朵出。

男人女人的,在尹书韫眼里,没有任何差别,就跟砧板上的鱼一样,你管它公的母的?

“你都叫过我阿姐了,也不算外人。”尹书韫抬起手,拿着布帛靠近尹云观,弯下腰想给他的额头上换一条降温。

“我自己来。”尹云观撑起身体接过布帛,“多谢。”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慌乱。

尹书韫并不强求,乐得轻松。

窗外雨声小了些,砸玉盘的大珠变成小珠,但依旧砸得来势凶猛。

尹书韫推开窗,让风吹进来,撩起帘子往外看,雾气没有适才那般重了。

她袖下的手抚着自己手腕上的字,心想既然人醒了,她也该去河东寻自己的剑了。

但一回头,却发现尹云观依旧躺在她的榻上,翻起他自己送过来的旧书,一幅要在这里安居乐业的模样。

尹书韫本想问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走,但被抢了话的先机。

“阿姐,”尹云观问他,“书上的内容,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尹书韫赶人的话卡在喉咙中,难得动摇。

说实话,尹云观给她送来的书里,十成里有十一成她看不懂,更别提用她这脑袋记住了。

“我不是读书的料,”尹书韫不动声色地露底,“有许多东西都记不住。”

尹云观问,“过多久记不住?”

“读过基本就忘了,”尹书韫说,“我读书就如同用土堆山,无论怎么堆都不可能成真。”

“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则止也。”尹云观说,“阿姐,也许你只是差了日积月累的一篑又一篑,如果你有不能理解的,可以来问我,奉违虽才疏学浅,但对于这些书,还是有些见解。”

“才疏学浅?”如果尹云观是才疏学浅,那成千上万的文人雅士,大概一言之间要同时降级为文盲白丁了。

尹书韫已然动摇,止住自己适才想把尹云观请出去的念头。她心中对自己这个假弟弟很是感情复杂,但尹云观学识这方面的事,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尹书韫知道自己只会用刀用剑,不记事的脑子总是坏事儿,最是欠缺计谋。

但如果要揪出瘟疫背后的阴暗,光有刀剑,她极有可能把自己折进去。

她想学书,想通计谋。

她一抬眼,便和尹云观对上视线,此人就算发着烧,嘴角也挂着让人看着心烦的笑,惫懒得似乎天塌下来他也一幅高高挂起的模样。

“还是不麻烦奉违了。”

两看相厌,尹书韫移开视线。

她虽留着几分情面没请尹云观离开,但她自己推开门,踏出房门。

屋檐下的伞被风吹到院落里,尹书韫顶着雨举起自己的油纸伞,心里惦记自己埋在河东的剑。

而屋内,尹云观指节分明的手推开窗户,站在窗边,看尹书韫举着油纸伞往雨幕深处走,如一抹墨色入山水。

屋内,都是女儿家的香气。

尹书韫是从正门离开的,门口两个侍卫看也没看她,直接放行。

尹书韫突然觉得做一个没身份没地位、不受重视的养女也是挺好的,起码来去自由,就算她现在死在外边儿,估计尹家都希望她死远些,不要污了门楣。

行至河东的时候,天已经放晴,尹书韫把油纸伞提在手中,隐于林中往河东处看。

河东的渡口外,官兵乌泱泱的,竟是比之前还要多上两倍的人。之前的官兵只是把渡口处围上一层,现在官兵们的人数已能把整个河东处打个结,不放半个活物进去,也不放半个活物出来。

当然,现在的河东,完全就是一个死坟。

尹书韫用油纸伞的伞尖顶着树,抿紧唇线。

守河东的人越多,就说明瘟疫背后的阴谋越大。她今日本是想来取剑,但看这水泄不通的模样,别说是剑,她人都进不去。

但尹书韫没有立即回去,因为她注意到渡口处除被派守此处的官兵外,还有些来自不同家族的车驾。

河东瘟疫此事这么大,注意到异常的显然不止她这么一个关联者,他们派人来探看,并不让尹书韫意外。

但官兵们恪守职责,没有放任何一个人进去。

车架中,数量最多、且徽章最让尹书韫熟悉的,是石氏商会。

石亨运竟然亲自来了,石亨运指挥着商人给官兵们分发食物和茶水。官兵们十分受用,来者不拒,领头的官家人也对石亨运露出好颜色。

但就算如此,官兵们也不放石亨运进去。

“官爷,你们行行好,我就进去看看。”都城首富如此的低姿态,官兵们却只觉得为难,拱手拒绝。

石亨运混迹商道几十年,就不知道放弃二字怎么写,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官爷们,你们也知道,我曾多次在河东买地,虽说现在地已经被收上去了,但我对河东的情意并没有随之消失。”

石亨运继续说,“河东被围起来这么长时间,我就是想进去把食物和水送给里面被困的百姓们,也带来了一些祭祀的用具,给河东内的亡者渡魂。”

石亨运说完,指向不远处的和尚队伍说,“这些都是我花重金请来的高僧们,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还请各位官兵们行个好。”

这些和尚穿着备整,是全场唯一没有戴防疫面罩的队伍。

石亨运给了这么多好处,好些新来的官兵们被说动,但他们不知道,再多的食物运进去也没用,因为河东内,根本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完全是一个空壳子。

知道些内情的领头官兵们铁面拒绝石亨运的提议,说什么都不放商队进去。

尹书韫的身体靠在树上,紧盯石氏商会远离。商人无利不起早,再加上她曾经亲耳听过石亨运说出对河东人命的轻视,她不信石亨运这么好心,会给河东送粮送钱。

石家到底想从中谋取什么?又在这场瘟疫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尹书韫取出自己袖中的丝帛,看着上面用胭脂写的三个名字,在石亨运的名字上用力地画上一个血红的圈。

尹书韫在河东外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官兵一直轮守,并没有任何人撤走后,她离开河东。

剑今日是取不了,只能再寻机会。

因没有剑,尹书韫去街市,想买一把锋利的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商贩正在热情地跟她推荐女子用的匕首,身后兀然传来非常大的一声,“那不是尹家女吗?”

尹书韫回头,发现有个人坐在步辇上,朝她这个方向看。

来人正是刚被解开门禁的汪德林。

汪德林坐在步辇上,翘着二郎腿晃得十分尽兴,他让下人把步辇往前,靠近卖匕首的摊子,居高临下地看尹书韫,把脚晃得更厉害,“尹家女,出来买匕首玩儿?”

尹书韫从抬步辇的下人身上看出汪家的身份,这才记起这人是汪德林。

“正是。”她说。

“你当初给小爷我挡箭,很有悟性,”汪德林扬声说,“听说你在尹家过得不是很好,估计也没什么钱,这样吧,我把这个卖匕首的摊子买下来,你拿去自己盘吧。”

说罢,汪德林随手怀里掏出一包金子,“啪”得砸到尹书韫脚下,动作如打发叫花子。

金子重,声音之大,几乎能把地上砸出个坑来。

尹书韫身后的小摊摊主瞪大眼睛,几乎要把眼睛珠子给瞪出来,“竟、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他看摊前的姑娘没有动作,恨不得自己趴到地上先把金子捡起来。

尹书韫对上汪德林得意的视线,刚想开口,身后传来一道娇声,“汪公子,此举不妥。”

尹书韫转头一看,发现是石乔然。

“来人,”石乔然冷着脸说,“把金子还给汪公子。”

仆人们举起金子,重新扔到汪府下人的怀中。

“汪公子,尹家诗书门第,并不以金石为动,”石乔然说,“表姐之前对汪公子见义有为,乃心性使然,并不贪图回报。”

“我给你表姐的,你插什么话?”

“生命本无价,还是汪公子认为,自己的性命,只值这一包金子的重量?”

汪德林见有人跟他抬杠,翻了个大白眼,“你个姓石的暴发户,还真把自己当成尹家的人了?”说完后,他猛盯向石乔然的脸,再抬起腿踹辇夫的肩,“愣着干什么,还不走?”

汪家步辇走远后,汪德林在辇上骂骂咧咧,“一群不识相的,小爷还从未见过有人送钱还不要的。”

随步辇的侍卫等汪德林不再骂人后,给汪德林献上长宁公主的画像,这些画像因为被画得极美,被汪德林日日携带。

但汪德林看到画像后,却直接给侍卫送上一个大逼斗,“看什么看?没看见爷现在心情很不好吗?”

侍卫捂着自己的脸连连俯首称是。

整个金子事件里,最痛心的莫过于卖匕首的摊贩,眼睁睁看着鸿运来,又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捶胸顿足。

摊前,石乔然看向尹书韫,“表姐,如果刚才我不出面,你是不是就准备直接用那些金子把这间摊子给买下来?”

尹书韫开口,“不,我只要金子,并不准备买下这个摊子。”

石乔然,摊主,“......”

“你接受金子,把尹家的脸面放在哪里?”石乔然失望地摇头,“别以为我是在帮你,自你那日对表哥做出那样事后,你就不配入我眼,以后你少出来,以免丢尹家的脸。”

错失金子的尹书韫看起来依旧好脾气,“是。”

尹书韫没有买到合意的匕首,空手而归,只带着自己的油纸伞归来。

她走回自己的院落,发现已经有个拄着拐杖的人影在院外等她,是殷楚儿。

殷楚儿手上拿着一叠帖子,仰头看院落上的爬山虎,眼中满是伤夏情怀。

看到尹书韫回来后,她拄着拐杖快步走到尹书韫身前,径直把手上的帖子塞到尹书韫的手上,“给你的!不知道哪个眼瞎的放到我屋子里去了。”

尹书韫垂首翻看手中的帖子,觉得这些东西应该来自于王文汀给她新找的一些人家,里面的人家比之前王文汀安排的华贵了些。当然,年龄也大了些。

尹书韫收回帖子,对殷楚儿说,“多谢表妹。”

“谁是你表妹?”殷楚儿感伤,“婶母对你可真好,你才回来,都已经给你张罗起婚事了。”

她咳嗽了几声,而后不情不愿地开口,“如果你帖子里有崇王世子,记得告知我。”

“崇王世子,”尹书韫没听说过,“他是谁?”

“是陪我长大的一位青梅竹马,从前我们情意相投,只可惜他身体也不好,只能避居都城外的崇王领地养病,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他了。”殷楚儿眼中含着些泪,“他离开都城那年许诺过我,等他回来后,一定会娶我。”

尹书韫没想到殷楚儿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情缘,翻看起手中的帖子,“他什么时候离开都城的?”

“郎君比我大两岁,”殷楚儿说,“离开的时候,他已然八岁。”

尹书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