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书韫牵走一匹马,马不停蹄地往河东村赶,从早上快马加鞭到夜晚,才看到河东村的树林。
马匹嘶鸣,累得直摇头。
而在晚上,尹家也终于发现自家的便宜养小姐没了踪影,三四个侍卫从宅子中悄溜溜得往外涌动,虽出去是寻人的,但并不声张,生怕被人看出来他们府中丢了个人。
河东村外被官兵层层围起,不远处燃起白烟,透着股焚烧尸体的气味。
栅栏内安静得如同没有人存在,平日里热闹的村门口,现在只剩下一片寂静。
尹书韫用布帛围住自己的脸,敲晕一个来林中取水的官兵,换上衣裳,而后悄无声息地混入村中。
她的脑袋不能急,一急便更忘事,由是她死咬住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回家的路,而后快步往回赶。
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十分怪异。
尹书韫不禁后背发凉,按道理说,就算是整个村庄都患上瘟疫,但村子中这么多的人,至少也该有哭鸣声、孩童的尖叫声等,哪有像现在这般寂然无声的?
她连忙走进家门后,发现院子里渔具散乱,地上有拖拽的痕迹,而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爹?”尹书韫压抑着声音,“娘?”
每个角落都没有人。
尹书韫踉跄着步子...总不可能...他们已经因染上瘟疫被焚烧了?
她不可置信地半跪在地上,而后像想起什么,立马走到灶房处。
拉开柜子,一整个墙壁上都刻满了字——
知道她脑袋健忘这毛病的,除了她自己,只有养父养母。
“子韵,你不记得事不打紧,从你五岁起,你的一应大事全被刻在墙上,就算有记不得的,爹娘也帮你记着。”
墙壁的字迹弯扭,用的是只有他们一家人才能懂的俚语,错字连篇,但力能透背。
“建都十年,子韵豁然长高一尺,和爹一起上山捉野兔时裤子被扯坏,遂换之。”
“建都十二年,子韵大哭,弃书而逃。”
“建都十三年,子韵习武,顶雪扎马步,迎雨练短剑,先生喜。”
“建都十五年,先生殁,子韵大哀,策马千里为师报仇,满身伤痕而归,奄奄一息,满背剑伤,梦中一直颤抖,愧于杀人,却喜于为师报仇。”
“建都十六年,地主强抢河东婴孩为人肉羹,子韵杀之。”
“建都十七年,子韵归尹家,应半年内归。”
尹书韫用力擦拭墙上的灰,颤抖着看向最后一行字。
最后一行字不是刻的,而是用人血写上的,笔迹匆忙,血迹已然斑驳。
“子韵,没有瘟疫,爹死于刀剑之下,为娘肚腑被活剖,生疼...留在尹家,替我们报仇。”
看到这儿,尹书韫双眼通红,悲痛撕碎心脏,直接干呕起来,跪在墙前,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里面是谁?”外面突然响起官兵的声音。
待官兵进来后,却发现灶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窗户在风中摇曳,不断“吱呀”作响。
“别老一惊一乍的,”另一个老官兵拍他的头 ,“小心侯爷砍你的头。”
尹书韫回到尹家后,径直被提到祠堂处罚跪。因血统‘不正规’,只能跪在屋子外侧。
尹书韫不动声响地跪了一夜,如同一尊石头般不动声响也不变动作,整张脸苍白无比,似从修罗道中爬出。
在一旁看守的丫鬟发现不断有血从养小姐的袖子中往外渗,她一惊,又犹豫地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旁人。
不远处,石乔然带着一群女眷在游园,她远远得看到尹书韫在祠堂外罚跪,略蹙起眉,转身拦住身后的三五女郎们。
“姐姐们,”石乔然善解人意地说,“前头还在修葺,漆味重,我们从廊桥上走。”
女郎们纷纷应声,并不在意到底往哪里走,反正她们来,就是想远远看一眼石乔然那名声在外的表哥。
石乔然脚步匆忙地走向祠堂外,往尹书韫跪的地方旁轻轻地放下一瓶伤药,提醒道,“表姐,你流血了。”
“多谢。”尹书韫声音喑哑。
石乔然不知尹书韫为何跪在这里,只叹息地摇头,“表姐,你多看些书吧,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说完这话又脚步匆匆地回去,跟上那群女郎。
“乔然,你姑父府上那位名声大噪的养女呢?”女郎调笑道,“我们还从未见过呢。”
石乔然不自在地说,“兴许是生病了。”
“你的养表姐到底如何?”女郎们问,“能把邱贵妃惹怒成那样,真让人好奇。”
石乔然沉默片刻,而后应声,“容貌出众,品性一般。”
女郎们白日还是没见到尹云观,纷纷惋惜。
但想想也是,明日便是御试,就算尹家再怎么稳操胜券,肯定也要用心备考。
但意外之喜,夜幕的游船会上,尹家主和主母协同尹云观出在船头,主母用水捋荷花,为明日要参加御试的嫡子祈福。
光影交错,女郎们虽看不清尹云观的五官,但只觉身心陶醉。少年郎立于船头,心无旁骛,却惹岸旁粉帕紧。
船靠岸,尹云观踏上岸,一道身影却突然擦着他的身子跑来。
尹云观脚步一顿,在看清尹书韫的脸后,立马捞住她的身子,“你干什么?”
“我要杀了王文汀”,尹书韫一脸死寂,重复地说,“我要杀了王文汀。”
她要杀了王文汀,为养父养母报仇。
王文汀,是她生母的名讳。
“你疯了?”尹云观压低声音,“瘟疫又不是母亲挑起的。”
尹书韫的脑袋很疼,心中充满仇恨,她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到底是谁会借瘟疫只名屠杀全村。
王文汀不可能有这么大手笔——
但如果不是因为王文汀,她就没必要离开村庄。没可能好人都死光了,祸害还遗百年。
尹书韫知道现在杀王文汀不是一件理智的事,但她头痛欲裂,仇恨的刀只想嗜血。
周围的人看尹云观离尹书韫离得这么近,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不是说尹家嫡子和嫡女关系不好么?这看上去倒也还行,风度算是相称。”
“什么嫡女,明明是养女,莫要把狸猫和太子放在一起并论!”
看到尹书韫布满血丝的双眼,尹云观开口,“我虽然不知道你在河东看到了什么,但你最好冷静些,周围侍卫这么多,还有我在,你杀不了任何人。”
尹书韫上身颤抖,“尹云观,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河东闹瘟疫的?”
尹云观应,“前几日。”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尹书韫垂首无力。
但下一瞬,她抬起手,将手中的朱钗高掷,钗子如闪电般往刚上岸的尹家主母袭去。
尹云观抬起手,飞快地夹住那道朱钗。但钗子来势太猛,硬生生将他的右掌手心划开血肉。
“表哥!”站得最近的石乔然惊呼。
尹书韫站在原处,眼看着哗然一群人向尹云观涌去,石乔然用力地推开尹书韫,“没想到你如此不堪!”
女儿郎的力气不大,尹书韫完全能顶得住,但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如同散装的风筝一样,摔落在地上。
周围都是骂声,人群中,生母走过来,“啪”得给她一个巴掌,打得尹书韫的脸侧过去,“你明知道明日云观的御试,却害他的右手受此重伤,你这是要害死他!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看到来人是王文汀后,死气沉沉的尹书韫像是看到稻草,她立马扒拉住王文汀的腿,大声问,“你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
王文汀试图甩开尹书韫,但尹书韫的双手如铁钳,怎么都甩不开。
“你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尹书韫声嘶力竭,“你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
“简直忘恩负义!”尹家主气急攻心,直接用抽开侍卫的剑鞘,砸在尹书韫身上,力气之大,直接把尹书掀开,“来人,给我把她拉过去扔去沉塘!”
“爹,”尹云观出声,“我没事。”
侍卫拎着尹书韫直接扔到荷塘中,荷塘靠岸的地方并不深,才淹到尹书韫的胸。
尹书韫站在凉水中,身后都是责骂声,却什么都听不见。
四周看热闹的人都不是滋味,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脸皮厚的养女,竟然试图谋害嫡子,且质问将她接回来的仁慈养母。
真是比满头疮还要腌臜!
而背对着众人的尹书韫泪流满面,她依旧头痛欲裂,但终于从梦魇中醒来。
“爹!”尹书韫放声大哭,“娘!”
月光下,尹家养女不顾体面地嘶喊,“爹!”“娘!”
众人看她疯癫,觉得被她又可怖又可怜。早知这会儿求饶,又何苦刚才那般作弄。
众人散去,尹书韫喉咙已经喊哑了声,她身体踉跄着跪入水中,荒颓地垂着头。
太痛了,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这般痛过。月光下,尹书韫拉开自己的袖子,本来洁白无垢的胳膊上,现如今血肉模糊。
用水洗过胳膊,清晰得显露出她用朱钗刺上的字,她把灶房墙上有关养父母的一切,都刻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记不住事,如果记在纸上布上,纸张布帛也许会消失,但刻在身上,除非她死,她会永远记得,她曾经有个家。
尹书韫平静下来,她站起身,摇晃而又一步一步走上岸——我会替你们报仇的,哪怕我死了,我也会从土里爬出来,把他们拽入无尽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