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书韫被晕着抬回尹府,今日是夏至,无论是贵人小姐还是家仆丫鬟,都设宴欢乐。
尹书韫醒来的时候正巧是两宴最鼎沸之时,左边传来小伙酒令的吆喝声,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声,尹书韫自己坐到桌前,就着茶水吃昨夜剩下的花生米。
一边吃一边拿出个卷成一捆的纸张,上面的字迹扭曲,是尹书韫自己的笔迹,里面记的是她来到尹家这三个月的事。
她记性不好,如果不隔几日温习一遍,记忆便会如同被泼水的纸帛,模糊一片。
她在尹家的这三个月并没有朱门酒肉臭,反而日日被撵着去上女诫课,女诫嬷嬷嘴十分毒,三五个女郎一起上课,就盯着尹书韫训诫。
“尹子韵,你已然是十八的老姑娘了,跟这些年轻女郎不一样,不要以为自己被尹家收留便无所忧虑,像你这个年龄,不会有好儿郎娶你的。
“尹子韵,你是在弹古琴还是在锯古琴,不要把乡秽之气带到我的学堂里。”
其实尹书韫容貌出众,皮肤吹弹可破,单看行为举止也透着大家之气。
但女嬷嬷如同看不见这些,刻薄话一日不少,连带着其他女郎也屏着气暗中讥讽。
一见她来,便开口,“尹家姑娘,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鱼腥味...你快离我们远些。”
尹书韫虽脾气算不上好,但十分能沉得住气,她只是问,“为何我们只能学这些闺阁步法,不能和尹云观他们一样学些除规矩外的东西?”
每当她问这些,迎接她的只有嬷嬷劈头盖脸的责骂。
“果然是小地方来的,女子不守好本分,学些这辈子都学不会的、用不上的,岂不是蹉跎青春?尹少爷是何等的天纵英才,他学的东西你看都看不懂,就拿他们以前也学的诗词和古琴来说,你连他孩童时的水准都鞭长莫及,还痴心妄想着当个女将军,真是痴心妄想!”
尹书韫连连佯装受教称“诺”。
这亭台楼阁无处不繁华的尹家,她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
天天学些陈年的糟粕,尹书韫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变成泥泞。
夏至的隔一天,尹书韫便收拾起细软,力争早脱泥泞,在走前,她还有一桩心愿未了——生母的脑袋,还未被门夹过。
她从细软中拿出一把刻有‘子韵’的朱钗把自己衣襟内束着颈口的带子给割开,这才觉得束缚在自己周身的看不见的绳索松散些。
“小姐,”有面生的丫鬟来喊她,“老爷喊你过去。”
老爷?她那甚至还不知道她是亲生女的生父?
尹书韫将朱钗塞到袖子里藏好,“知道了。”
尹书韫走后,那丫鬟留在她的屋子里收拾杂物,令她意外的是,这位养小姐的屋子十分干净,被子被叠得一点褶皱都没有。
不过她在桌上发现一沓写着奇怪字迹的纸,翻阅一番后发现用的是边郊的俚语所写,她看不懂。
“长得那么好看,”丫鬟将这沓纸拿出去扔,一边走一边摇头,“练的字却这般丑。”
尹书韫走到正厅,尹家家主头也不抬,径直开口,“说说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正厅两侧的椅子坐满了人,尹书韫表面仪态端庄,其实早就忘了这些人到底是谁。
不过坐在尹家主旁边的人却让她十分熟悉,因为他的脖子上被遮着布帛,显然是前几日被她啃下一口肉的那位胞弟。
尹云观注意到尹书韫的目光,轻微翘起唇角点头致意,尹书韫在心里骂了句“道貌岸然”。
其他表小姐和丫鬟显然不这么想,纷纷红起脸。尹云观在尹书韫心中有多面目可憎,在这些女郎的心中就有多‘肃肃如月上九霄’。
“子韵,”尹家主母慈仁地看着尹书韫,“是你爹知晓你对教习嬷嬷说的话,觉得你很有不困于闺阁中的志向,想考考你呢。”
尹家主放下茶杯,眉头在“爹”这个字眼落下的时候明显得皱起,他打断尹家主母的话,“我问你,《揭子兵经》可以被归纳成哪一百个字?”
尹书韫一愣,“没学过。”
尹家主问,“自己也没看过?”
尹书韫摇头。
也许看过,但她的脑袋如同漏斗,那些文字进去后,便如同汩汩流水般涌出。
“周易上篇有三十卦,”尹家主问,“你来说说。”
尹书韫低头,“未曾学过,未曾读过。”
“《中庸》?《孟子》?”
尹书韫摇头。
“《尚书》《礼记》《春秋》?”
尹书韫依旧摇头。
尹家主冷笑一声,“你自学过什么?”
尹书韫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她记不得了,脑袋一片空白。
脑袋中有些她翻看书籍的光影,但一字一句都未曾留下。
“四书五经都未曾看过,却有着如此高的志向,”尹家主言简意赅地说,“心比天高。”
他并不给尹书韫在外人面前留面子,说话不留情。
作为一家之主,他奖罚分明,倘若今日尹书韫表现得好,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尹书韫请夫子回来教闺阁之外的事,但现在看来,“中看不中用。”
尹家主母连忙打圆场,“子韵在边郊之地长大,连书都没摸过,这三个月能把字识全,已然很不错,老爷切莫揠苗助长。”
尹家主忽略主母的话,问尹书韫,“闺阁之内你不愿学,闺阁之外你丝毫未学,你会什么?”
尹书韫茫然地将身体绷紧成一段断剑,她会——
她好像是会些东西的,但是突然这么问她,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袖子下的手摸到袖中的金钗,对了,她会钓鱼、剖鱼、杀鱼——
“姑父,”一位容貌出色的表小姐打断尹书韫的思绪,明显是想解围,“家父今日让我来是请您帮着去参谋大理寺的案子,时辰快到了。”
面色肃然的尹家主看向石乔然后顿时开朗,“你不说我都忘了。”
这话起了后,其他人的声音慢慢插进去,原本如同公堂的气氛顿时变得热活起来,尹书韫沉默地退到旁处站立,如同一个透明的木头人。
尹书韫抬头看了一眼生母,发现她对着尹云观笑得很开心。
尹书韫走回自己的院子之前,被一个病怏怏的身影拦下。
“听说你刚才又在众人面前丢大脸了,”殷楚儿拄着拐杖咳嗽着说,“家主看重你,你竟然这么不争气。”
尹书韫在脑海中反应了许久,还是没想起眼前人是谁。眼前人对她说话这么熟稔,她们之间应该见过面。
“你又摆出这副孤高模样给谁看,”殷楚儿又咳嗽,面容楚楚可怜,“你也就是运气好,才能从渔女一跃成为嫡女,你这位置,本来是我的。”
说到这里,尹书韫才想起殷楚儿是尹家旁支的表妹。殷家本来是大户人家,后来破落了,殷楚儿这才被寄养在尹家。
“如果今日去的是我,”殷楚儿的脸上有愁意,“别说四书五经,那道有关兵经的题就算我不了解,我肯定也能答上几番。”
殷楚儿抬起手,用拳头顶了顶尹书韫的胸口,“你可真没用。”
“若不是我的身体实在不行,”殷楚儿一边咳嗽一边摇头,“他们又何至于收养你这样一个草包...”
殷楚儿动作不稳,眼看着要摔倒,尹书韫扶住她,“我不是草包。”
“那你会什么?”殷楚儿避开尹书韫的手,“杀鱼么?”
“离我远些,”殷楚儿拄着拐杖走离,“今日舅母刚给我送了熏香,可别被你身上的鱼腥味盖住。”
尹书韫目送殷楚儿走远,直到那道颤颤巍巍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她这才抬起袖子闻了闻。
鱼腥味么?
用力一嗅,明明只有被熏笼熏过的花味。
味道太香,熏得尹书韫眼角泛光。
回到内室后,她习惯性地去找那沓纸,想要记些东西,但翻找四处找不到。
都怪她记性不好,忘掉把纸张藏起来,估计被下人当成废品拿去扔了。
她从袖中掏出朱钗,在茶壶下的案板上画上一横。
又多了一天。
只可惜,往日的十几个正字,已如茶水东倾,不复在记忆。
尹书韫走到书柜前,努力地翻找四书五经。但柜子里的书尽是和女诫相关,她好不容易才从边角找到一本《论语》。
尹书韫坐到书桌前,艰难地认字,在心里念出声。书中字句看起来十分眼熟,但她又想不起来是不是自己幼时学过。
才念到第十句,第一句已然忘掉,尹书韫再次翻到第一页,重新读起。
念到第二页,尹书韫一顿,又翻到第一页,书不断翻来翻去,但始终无法到达第三页。
尹书韫面色淡然,但书页上不断地被掉落珠子大的泪水,无声而沉重。
她越是想要记住这些字句,字句便愈发如泥鳅一般溜走。
当晚,尹云观的小厮送来有人高的一摞书,附有一张纸,“请阿姐读。”
书中除四书五经,还有一些连书名都拗口的经书。
所有的书都显旧,尹书韫随手拿起一本翻开,里面全然都是笔注。
“这是我们少爷从前用的书,多少人来求少爷都不给。”小厮一脸暴殄天物。
书来得很及时,尹书韫正好缺晚上喝粥垫桌子的东西。
隔日,尹书韫找到一匹废布,将其割成几段,凭着记忆回忆起这三个月到底发生过什么,还有些地点名人名,写上去后方便塞在自己的袖子中,随身携带。
写到最后她才想起自己该回河东村了。
在走之前,她要见一面生母。
但天意显然不是很想让她了结夹核桃的夙愿,如昨日一样,又有人拦住她的脚步。
这次不是面生的丫鬟,而是尹云观。
尹云观手提弓箭,正走在去往骑射场的路上,见到尹书韫急步而走的身影后,拦下她。
“阿姐,”尹云观弯下身,“你哭过了?”
尹书韫不习惯生人靠近,往后倒退三步,“我不是你阿姐。”
尹云观人前谦谦君子,到了她这儿像是听不懂人话,抬起手,像是要摸她的眼睛。
尹书韫手一抬,直接砍向尹云观的脖子。
两人的手迅速地过招,尹书韫一边惊奇自己竟然会武,一边飞快地用手攻向尹云观的脖子。
“啪”得一声,尹云观手中的箭被尹书韫挑在手中,箭尖离尹云观的脖子只有咫尺之近。
尹云观仰着脖子,面色带笑,“昨日阿姐如若在父亲面前露出这一手,他定然欣喜。”
尹书韫不自然地咬住牙关,她忘了。除了杀鱼,她还会杀人。
就算书读再多遍,她也记不住;但习武不同,她练上千遍、万遍,身体会帮她记住。
尹云观对自己脖子前的箭尖丝毫不在意,仔细地瞧尹书韫眼角的红肿,“爹只是不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要不然也不会对你这般严苛。”
尹云观嘴角翘起,露出外人面前根本露不出的玩世不恭。
“赝品,”尹书韫盯着尹云观的脖子,“草包。”
随着尹书韫的话尹云观脸上的笑意更甚,“这些小事都能让阿姐你哭成这样,你要是知道河东村发生了什么,估计就惨了。”
尹书韫手中的箭掉落到地上,连忙问,“河东村怎么了?”
尹云观站直身子,理了理自己的领子,嘴角带笑,“河东村染上瘟疫,被封起来了。”
“阿姐,你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