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书韫跪在宫门口,后背笔直,从外看如同一尊惟妙惟肖的仙人像,从她自个儿心里看,却觉得自己活像个受人观赏的猴子。
她岁数说大不大,刚满十八,但作为高门贵女而言,却早过了嫁人的岁数。
尹书韫人长得美,但脸皮却十分厚,周围宫女太监走来走去,尹书韫跪得不动如山,任人观看。
宫中人长目飞耳心眼细,知道地上跪的是尹家人。
他们平日里跪的人如今跪在地上,虽跪得不是他们,但让他们枯燥的日子多上许多畅快。
只不过尹家乃高门大户中的最高门,就算地上跪的是个没有血统的尹家养女,他们也不能把心中的讥讽露出来,只敢在心中暗暗嘲笑。
尹书韫额头上都是汗珠,太阳越晒,她那张平日清冷得不着人气的脸愈发有人间的桃花气。
特别是嘴唇,往日是苍白的,现在却是十分通红。
长相很有诗书大家的书卷气,但从跪的姿势中,明眼人却能看出一股韧劲儿,甚至一股和她长相完全不搭边的剑气。
尹书韫背后湿漉漉的,一滩酒渍十分刺眼。
这酒渍,是邱贵妃高抬着手,一点儿一点儿泼在尹书韫身上的。
“听说尹家抬回来一个赝品,”邱贵妃的语气淬着毒,“没想到还是个痴心妄想的花瓶。”
“今日日头甚好,你便到宫门口跪着吧,什么时候把肚子里的那些心思晒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尹书韫虽然小时候脑子被砸过,大了后动不动就忘事儿,但其实很聪明。
她知道邱贵妃在宫中优宠无比,自己乖乖地跪到宫门前。
平日里她和邱贵妃素未谋面,能被这么惦记上,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总不可能是邱贵妃昨晚做噩梦梦见她了,拿她当二月里的韭菜一样找头茬。
跪了一刻后她便想通了——适才贵妃泼酒的时候,还特地将腰间的挂扇取下,生怕被酒水溅上。
挂扇上镌有《小山词》,出自都城名门世家之后的一位稚子之手,那位神童自七岁起,诗词骈文便家喻户晓,被称为骥子龙文,却老还童,见精识精。
如今那位神童已然长成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郎君,但尚未弱冠,令许多都城女郎魂牵梦绕。
正巧,这人尹书韫非常熟。
尹云观,字奉违,是她名义上的胞弟。
昨日在集市上,尹书韫当着一众人的面狠狠地甩了这位少年英才一巴掌,这估计就是邱贵妃今日作怒的缘故了。
尹书韫寻思到此处,上身又跪得直了些。
这要是让贵妃知道她前几日甚至闯进尹云观的内室,把他的脖子咬得撕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还不直接就把她拎去沉塘?
邱贵妃泼她酒的时候口中不离二字‘赝品’,可真正的赝品明明是她那两面三刀的假胞弟。
尹云观才是赝品啊。
尹书韫五岁之前,被生母养在尹家的暗室里,那时候她脑袋还没被摔坏,甚至有些早慧,知道自己从出生起便被遗弃。
生母需要带把儿的后代来维护地位,生育尹书韫的当天抱了个同日生的男婴儿谎称是自己诞下的,尹家老爷大悦。
尹书韫一岁的时候那个同龄的男婴儿猝死,生母便瞒着远走赴任的家主又找了个刚出生的男婴替代。
所以尹云观比她小一岁。
尹家主母之所以不再找个同龄的婴孩,全然是因为迷信。
男婴死后她惴惴不安,连续做了几日噩梦,梦中生子观音在她耳边喃喃‘往东走’。
尹云观便是‘东’隍庙中被诞下而弃。
尹书韫五岁之后,因偶然被喝醉酒迷路的郡守撞见,生母担忧得夜不能寐,立马将她送到边郊的村子里,眼不见为净。
尹书韫十岁之时,生母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屈尊来了乡下庄子,用慈母般的眼神看着她,问她“韵韵,还记得我是谁么?”
尹书韫记性虽好但脑子早被村子里的灵气滋润得充满了水,一句“我记得,你是偷偷把我送到乡下的娘。”把尹家主母脸都吓得脸色苍白。
“你记得?”尹家主母惊骇得直问,“你全都记得?”
“我可聪明了。”十岁的尹书韫豁着俩门牙,馋溜溜得盯着尹家仆人手中的山楂球,“我还记得你后来让人给我领了个假弟弟回去,说他才是你的亲儿子,叫尹云观是吧?我见过他,他鼻侧有颗痣,当时我还以为是芝麻呢。”
现在的尹书韫每每回忆起十岁的所言所行都后悔不已,当时若是她再世故些,再多点儿眼色,肯定能看懂尹家主母愈发铁青的脸。
如果当时跑得快点儿,说不定就不会被尹家主母捆着被人把脑袋往墙上撞。
尹书韫十岁的时候,脑袋是真的被门夹过。
幸亏她命大,脑袋没有像核桃一样被夹碎,只是被震荡下陈年的血块,让她时常记不起事儿。
但又死活忘不了她小时候被偷驴换马、偷猫换虎的事儿。
所以她现在假痴不癫,从三个月前尹家主母把她接回来起,她一直装作自己脑袋空空,早忘了十年前的事,只是个撞大运的养女。
她回尹家,一不贪尹家的钱和权,二不贪都城的热闹。
唯一想做的,只是想看看自己本应该享有的人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待她看明白后,找个功夫把尹家主母的脑袋也放在门里夹一夹,再找个功夫把尹云观骂上个余音绕梁,她便可以此生无憾地回庄子里当个渔女。
她那庄子里老实的养父养母从小就觉得她个性出众,天赋异禀,如果没被尹家人接走,不日便能成为名震河东村的一代钓鱼高手。
想到庄子里没有亲缘关系的亲人,尹书韫的嘴唇翘起些许,被身旁监督罚跪的嬷嬷看到后,还以为这姑娘终于跪傻了。
尹书韫虽没傻,却觉得自己离晕过去不远,耳内耳鸣轰轰,上身摇摇晃晃,身侧的嬷嬷又时不时喝上一声“跪直了!”。
她气血上头,喉咙已经返上血沫味。
就在她眼睛眯起来,人快倒下去的时候,一串佩玉相撞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看着晦气,”有人说,“我们三皇子让她起来。”
三皇子?
那个传闻中矜贵骄傲但心怀天下的三皇子么?
尹书韫心中觉得感激,抬头对着眼前的人说“多谢三皇子”。
这一说,那人却忽然惶恐后退,“姑娘无眼,属下怎么可能是三皇子那般高贵之人?”
尹书韫一顿,赶忙转向另一位模糊人影,刚想开口解释,却被那人的手捏住下巴。
来人似有洁癖,抬着她下巴的手是隔着一层手帕的。
“手段不错,但用错了地方。”声如沉香燃烟。
尹书韫仰着下巴,姿势不便得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淌出口水。
三皇子皎若金乌翅上风,被绛金的朝服衬得十分如琢如磨,身条极高。
感受到下巴下手指用力,尹书韫疼得差点儿张开嘴。
手帕被嫌弃得丢在地上,三皇子挥袖离开,如避蛇蝎,只留下一句“尹家女,貌甚丑。”
下巴失去了脱离,跪满半日的尹书韫力竭地摔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出自宋代乐府诗集的《白石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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