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真的像模像样的捧着沈司瑾的手腕,给他吹了两下。
沈司瑾从没想过会有人不怕他手腕上的伤疤,尽管他自己从没觉得害怕。
可是沈秋鹤害怕,看见他身上一道道伤疤,他就会沉默,那是他没保护好家人的证据,是身为一个男人的耻辱。
杜嫣也害怕,她一看见他的伤疤,就会掉眼泪。
沈司瑾知道他们会害怕,所以他从来都藏得好好的,哪怕是炎热的夏季,也穿着长袖的白色衬衫。
这是第一次,他把伤疤暴露在一个小朋友的面前,面前的小姑娘像个软软糯糯的粉团子,一戳就软,一碰就碎,可是她却并不像表面这样,她是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坚强与独特的。
许迦南捧着那细得有些硌人的腕子吹了好几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沈司瑾,问他:“哥哥,还疼吗?”
沈司瑾摇了摇头。
傍晚,窦春燕下班回来,又是在邻居家把许迦南给领走的,临走的时候,还给杜嫣拎了几颗在下班路上买的麻球。
杜嫣也只比窦春燕早回那么几分钟,风尘仆仆的,一双原本该踩在红地毯上的小羊皮鞋沾满了灰,鞋底都掉了。
收到窦春燕的给的东西,她还挺不好意思的,可窦春燕说:“南南回家一直跟我念叨哥哥厉害呢,她常在这里打扰小瑾,我们也怪不好意思的,也不是值钱的东西,留下尝尝吧。”
于是窦春燕就只能收下了邻居的好意。
许迦南回家的时候,姥姥正一边织毛衣一边听评剧,悠闲自在得很。
看见许迦南回来,笑呵呵的招呼她。
许迦南还没进门,就已经两只手捧着一颗□□球啃上了,这会儿吃得两只小手全都是油,嘴上也沾了芝麻。
窦春燕说:“别光自己吃,上楼去给巧巧和向军送点。”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儿,许迦南那张小脸就又垮下来了。
窦春燕见她油乎乎的小嘴撅起来,能挂一把小茶壶,反而还乐了:“干什么,又跟那俩人吵架了?”
许迦南对妈妈的反应很不满意,跺着脚说:“别提他们,我再也不跟他们玩了!”
现在说起来,她还觉得委屈呢。
窦春燕嘴上敷衍的说着行行行,然后把自己从菜市场买来的菜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姥姥走到女儿的跟前,把装过菜的红色塑料袋团成一团,塞到了冰箱后面。
窦春燕说:“妈,您别乱塞,冰箱都没法散热了。”
姥姥不服气的说:“你们年轻人就是爱糟践东西,这东西以后都用得上。”
那边母女俩在厨房里面一边洗菜炒菜一边拌嘴,许迦南见自己噘嘴也没人搭理,自讨了个没趣,悄悄往厨房看了一眼,见这会儿没人搭理她,她就又打开了电视机。
没了一会儿,大门口传来动静,是许元福下班回来了,在厨房里面忙活着的窦春燕出来一看,正好看见许迦南对着电视手舞足蹈,窦春燕的脸登时就拉了下来:“南南,许你看电视了吗,你们老师不是还给留作业了,你是不是连本子都没掏出来过?”
许迦南有点怂,缩着脖子不敢说话,许元福笑呵呵的说:“孩子多懂事啊,你就让她看看吧。”
窦春燕瞪了丈夫一眼,然后说:“就你爱当好人。”
许迦南抠着小衣服上面的圆扣子不敢出声,许元福把闺女抱起来亲了一口,然后说:“那南南就听妈妈的话吧,跟爸爸玩儿会,好不好呀?”
许迦南却转头看她妈:“妈妈,你上哪儿去?”
窦春燕说:“家里没盐了,我买盐去。”
许元福说:“我去吧。”
窦春燕摆了摆手:“看你这身臭汗,洗澡去吧,一会儿等着吃饭了。”
许元福的活儿比窦春燕的重,车间几乎都是卖力气的男人,在这样的炎炎夏日,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的汗。
许迦南赶紧说:“妈妈,我也去,我帮您拎袋子!”
窦春燕还能不了解自己亲闺女么,拎袋子都是幌子,其实就是想去买零食,她也不戳破,把许迦南抱上自行车的后座,然后推着她往外走。
许迦南看她妈还拉着脸,就抱着她妈的腰在后面撒娇:“妈妈,您别生气了,我以后不敢啦,您工作多辛苦呀,别气坏啦,气坏啦我心疼。”
窦春燕板着脸在前面骑车,被许迦南在后面喋喋不休的念叨,终于破了功,没好气的说:“就嘴上说的好听,下次你还敢。”
许迦南给她妈画大饼:“我不敢啦!”
母女俩途经楼道与沈家窗外,走出小区大门口才加快了速度,窗前桌边的沈司瑾把许迦南的甜嘴给听了个全程。
他真是没见过比许迦南还要嘴甜的小孩儿了。
周围的人向来是不善言辞,只知道埋头做事的,去世前的爷爷也曾与他说,人要谦和内敛,这点与国外很不一样。
沈司瑾回忆着刚才窦春燕的语气,那个阿姨虽然在说气话,可总能听出三分笑意。
许家那么融洽,大抵是因为家里有个那样的开心果。
他从思绪中回神的时候,那对母女的声音早就已经没有了,倒是隔着一道墙,他听见了杜嫣压抑的声音。
沈司瑾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今天沈秋鹤没有一起回来。
杜嫣的语气非常不好,好像好有点急,沈司瑾原本是坐在桌边的,从被带回家开始,他好似就失去了对外界事情的感知能力,可是现在,大概许迦南一句一句的撒娇太叫人印象深刻了,那对母女刚才在外面对话的场景好像抛开了那层窗帘,直接来到了他的面前一样。
杜嫣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了。
可怒极的她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没关卧室的门。
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沈司瑾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甚少会与他们相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默认了沈司瑾不会主动来找她。
从前,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父亲去世后,将多数遗产留给了哥哥,她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香海市数一数二的沈家,从此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富太太。
她整日忙着挤进香海市的太太圈,忙着穿时髦的衣服,做最贵的美容项目,学周围人,防贼似的观察着老公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外面是不是养了别的女人。
而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从小优秀,什么都一学就会,她只需要挥舞着手中的钞票,给他找最好的老师,报最贵的补习班就行了。
杜嫣觉得,她的孩子衣食富足,有最好的教育,比她小时候强多了,他是风光的沈家小少爷,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完美的。
而现在,她并不是有意放任这样的事情的,是她在逃避,逃避那件让所有人都觉得难过且无法挽回的事情,同样的,她现在正在面临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她有心无力。
房中没开灯,哪怕是白昼绵长的夏季,天色也已经昏沉了下来,瘦高的男孩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只有一个影子,把杜嫣给吓了一跳。
半晌,她才挂掉电话,小心翼翼的问:“小瑾,怎么了?”
沈司瑾皱起了眉头。
杜嫣的声音有些飘,嗓子也沙哑,她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哽咽,沈司瑾抿着唇,问:“你还好么?”
杜嫣愣了一下。
大概是没想到,沈司瑾的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一刹那,眼中努力绷着的委屈像是泄了闸的滔天洪水一样,将瞳孔迅速淹没了。
可杜嫣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在这样的昏暗之中,她逆着外面的一点光,沈司瑾大概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她沉默着,捏着手机,站在那里掉了好几滴眼泪,最后沙哑的开口:“没事。”
房间中又是长久的沉默。
半晌,沈司瑾用干涩的嗓音对她说:“不要那么辛苦。”
他知道,自己在说一些废话。
如果非让他说,其实他与自己的母亲一点不熟。
是的,就是不熟。
她的母亲整日在外面参加各式各样的应酬,母子之间唯一那点相处的时光便是他的家长会、他的比赛、他的奖项。
所以一段时间,刚懂事的他为了见她一面,拼命参加比赛,他来者不拒,后来病倒了。
再后来,就像是想通了一样,他不再做那样的事情。
这对母子,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在一个昏暗的老房子中,生疏的试图靠近对方。
沈司瑾真的再也无话可说,他不是那样的性子,所以站了一会儿,他就转身离开了。
可是杜嫣,她刚才站的笔直的身体垮了下来,可那双依然浸润着眼泪的眼睛却比刚才要明亮。
她独自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然后慢慢在床边坐了下来又拿起了手机。
她深吸一口气,咽掉了喉中的哽咽,电话那边打通了,杜嫣冰冷的说:“沈秋鹤,你就待在香海别回来了,我不会跟你一起去求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渣,小瑾就跟我在一起,你休想再叫他回去那个地方……”
沈司瑾的房门再次被敲响的时候,是杜嫣叫他吃饭。
杜嫣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到贵太太,从没做过饭,她回忆着从前家中保姆的模样做了一菜一汤,还关心的问他中午有没有吃饱。
见儿子沉默着点头,她松了一口气,柔声说:“明天妈还给你做饭,你热的时候要小心,别给微波炉烫到。”
沈司瑾扒了一口米饭,默认了。
杜嫣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她兴奋的夹了一筷子炒土豆丝。
前两天太忙,她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在家吃饭,所以,她这是第一次尝到自己的手艺。
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匀,咸得发苦,厚丝也没熟。
这个昔日的美妇人沉默了一秒,又放下了筷子。
那一瞬间,她在想,要不,就给隔壁家姥姥塞点钱,让老人中午管顿饭算了。
沈司瑾躺上床,要睡觉了。
卧室的灯亮着,灯光填满了这处小房间。
他将那副小太阳的蜡笔画摆在了床头,自己睡在了床尾。
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入眼就能看见那颗金灿灿的小太阳,照耀着画中生机勃勃的春天。
稚嫩的一幅画,却好像有着某种可以切开黑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