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妱和孙新屏退两旁,林相和徐彧先后踏入殿中。
林相好似对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毫无知觉,他迈着稳健有力的四方步行到御前,作势要下跪问安。
明德帝对林相极为倚重,当即一抬手:“林相免礼!”
林相跪下的动作却未停,他双膝触地,以额贴地,边俯身便道:“臣林夔叩问圣躬安否?”
徐彧紧随其后,他的眼睛自从入殿后就一直钉在沈明妱身上,沈明妱偏首,好似不愿看见他。
直到林相跪下问安后,他才有些黯然地收回目光,跪在林相左手边,叩首问安。
“朕安。”明德帝无奈:“朕说过,除大朝会外,林相无需行此大礼,快快平身!”
“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林相起身后,转过身,面向沈明妱微微躬身作揖:“公主安否?”
沈明妱身体微偏,只受半礼,微微颔首算作回礼,淡淡回了句:“本宫甚安,多谢林相。”
孙新自见到林相便双眼一亮,又见到沈明妱竟未避开,生生受林相半礼,脸上当即露出不满的神色,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林相一党似的。
沈明妱泰然自若,按礼,林相本就该先给她行礼,只是不用行大礼,只需作揖即可。沈明妱肯避让半礼,不过是看在林相是三朝元老,这半礼的面子,是给她皇祖父和皇伯父的。
孙新几乎就要忍不住,正要上前一步斥责沈明妱轻慢老臣,林相轻飘飘瞥他一眼,孙新立即偃旗息鼓。
沈明妱看得清清楚楚,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只怕在孙新这里,林相的面子比她的父皇还大。
徐彧还跪在地上,脊背直挺,双目微敛,他本就有伤在身,昨夜强闯公主府时伤口迸裂,伤上加伤,大约也有一夜未眠的缘故,他苍白清瘦的脸庞隐隐泛着幽青。
明德帝本来对他是满腹的恼火,他一心偏私,只觉得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什么都是对的,如今闹到御前对质的地步,错的都是徐彧这个祸水!
只是他毕竟不是那等完全不讲道理的暴君。
虽然不见剑伤,但徐彧一边脸上横着一道虽然细却清晰可见的血痕,一看就是女子尖尖的指甲挠出来,另一边脸上几道淡红的指痕比隔壁的血痕还要吸引人的目光。
可怜见的,脸上都没一块好地了……
不管怎么看,这受委屈的都不会是沈明妱……
明德帝眼底闪过一丝心虚,想到远在北境,刚刚打完一场胜仗,负伤不起的徐国公,心中愈发愧疚。
“咳……”明德帝虚虚轻咳一声:“驸马也起身,陈让,给驸马赐座。”
“谢陛下隆恩。”
徐彧有些艰难地起身,却并没有即刻坐下,而是走到沈明妱身旁站定,陈让将凳子挪到他身后,他也没坐,只安安静静的,和沈明妱并肩而立。
而林相则站在中间,似乎是两不相帮。
孙新显然对徐彧的站位十分不满,他的目光撇在徐彧身上,闪过一丝鄙夷和怜悯。
怜悯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竟被媳妇殴打。
鄙夷他堂堂大丈夫,竟畏惧皇权至此,被打了还要站在永乐公主身边。枉他熟读圣贤书,竟不知威武不能屈的道理。
明德帝却对徐彧的站位十分满意,他捻着胡须看向沈明妱。
沈明妱轻轻一点头,明德帝便道:“既然林相和驸马都是为同一件事来的,正好朕已经准了永乐公主和孙新御前对质,就一起听听吧。”
林相将明德帝和沈明妱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双眼微眯,想到公主府里那三百府兵,再看向沈明妱时眼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和警惕。
明德帝对这个女儿,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若沈明妱一直是那个纵情任性、耽于享乐的永乐公主,林相不在乎朝廷多供养一个公主。
但若是沈明妱意图妄置朝政……林相眼底划过一丝狠厉,庆阳之祸,绝不能再现!
徐彧自从站到沈明妱身边后,便垂着眼眸一动不动,就在林相的目光从沈明妱身上一掠而过的瞬间,他忽然掀起眼皮,在沈明妱面前一向是清澈见底的眼眸,此时却黑沉的像深不可测的大海。
林相历经三朝,眼光何其毒辣,心思再深沉的人经他一眼看过,也不过是一张白纸,但他和徐彧对视时,却什么都看不清。
二人眼神交锋只在瞬息间,林相待要细观,徐彧已经垂下眼眸,低眉顺眼地站在那,好像什么都有发生过。
林相的眸光微沉,这位名满京都的驸马,似乎不像传言中那般对尚主一事心有不满……
孙新按捺不住,走到当中跪下,依旧举着奏本,许是林相在场的缘故,他的嗓音都比刚才听起来有底气的多。
“请陛下惩治永乐公主不睦之罪!”
沈明妱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却没有跪下,她看向孙新的目光竟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之势。
“敢问孙大人,何为不睦之罪?”
孙新不假思索答道:“谋杀及卖缌麻以上亲,殴告及大功以上尊长、小功尊亲,谓之不睦也!”①
“孙大人熟读大雍律例,本宫自愧弗如。”沈明妱微微一笑:“那再请问孙大人,卑弱殴告尊长为不睦,那你是觉得本宫为卑驸马为尊?”
“这……”孙新一时哑然。
不睦之罪,大多适用于同一家族中尊卑长幼上,只是世人觉得夫妻关系中夫尊妻卑,所以妻殴告夫,也被认定是以卑犯尊。
十恶之罪,遇赦不赦,宁可犯下十恶之罪也要殴告丈夫的女人,大多是被夫家逼得活不下去了。
可当世的律法并不能给她们一个公道,她们忍无可忍的反击,只会让她们陷入万劫不复中。
被以不睦定罪的女子,多被判徒刑,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等到刑满出狱,才是真正的地狱。
夫家不容,娘家驱离,偌大的世间,她们连一处容身之地都没有,就算她们想自谋生路,也会被当地宗族排挤,等待她们的,除了自尽就是卖身为娼。
而一切苦难的开始,仅仅是因为她们被逼急了,殴告了丈夫。
孙新妄图揪住不睦大做文章,却忽视了大雍律例中,不睦从来不包括妻子殴告丈夫这一条,只是时人默认夫尊妻卑罢了。
孙新当然不敢说公主比驸马卑弱,公主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驸马和公主,除却夫妻关系外,还有一层君臣的区别。
即便是他们这些儒臣视作金科玉律的三纲五常,其中最重要的也是君为臣纲。
沈明妱身披金银丝绣五彩鸾凤的霞帔,裙摆逶迤拖地,铺设在身后,她头戴五凤翟冠,目光傲然,一一略过众人,最后落在孙新身上。
孙新只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霸气侧漏,他似乎才意识到,站在他对面的,是大雍朝最威严高贵的天之骄女。
不是什么任由他拿捏的软柿子。
林相默然不语,心中越发警惕。
就连明德帝都有些被震住,他意识里的女儿,应该是早前还摇着他的胳膊闹脾气的娇娇儿。
好像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女儿已经成长成他觉得陌生的模样。
明德帝老怀安慰,沈明妱越厉害他越放心,他才不管什么庆阳之祸前车之鉴的,他只想他的掌上明珠一辈子肆意。
唯有徐彧,眼睛亮的骇人,沈明妱根本无法忽视身侧几乎能在她身上射出两个洞来的灼灼目光。
她扭头看去,冠顶凤凰口中衔着的红宝石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徐彧忽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宝石摇晃的幅度跳动两下。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唐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