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韩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微微屈膝,欲要行礼。

她的动作极慢,似乎是等着沈明妱让她免礼。

沈明妱之前就是这么做的,她以为既然她嫁入沈家为媳妇,那她和徐家的人就是一家人,何必让婆母整日对着她小辈弯腰行礼?

她的公主威仪不该用在自家人身上。

可韩夫人膝盖已经弯下去,行礼的手势也已经就位,却没有听见让她免礼的声音。

沈明妱施施然走到主位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的韩夫人。

韩夫人动作自然地随着沈明妱的走动而转变方向,稳稳地屈膝行礼,动作没有丝毫含糊,心却一沉。

公主这是连对她这个婆母最起码的面子情也不讲了,

这说明永乐公主即便砍伤自己的儿子,仍旧没有消气。

韩夫人心里发苦,她虽然心疼儿子,却也知道这次是儿子犯错再先。

沈明妱神情冷淡,端起夕岚奉上的茶,自顾自地品一口。

清香纯美,满口生香,还是她自己府上的茶合她的口味。

端茶有送客的意思,韩夫人见到沈明妱端起茶时面皮不由一紧。

这是要撵他们走的意思了。

韩夫人却不能走,她无声地叹一口气,再次屈膝:“臣妇韩氏,携子前来谢罪。”

韩夫人心中苦闷异常,却还要赔着小心:“阿彧是奉母命,去皇恩寺请孟春为国公爷和北境的将士们点一盏长明灯,以求平安,却不想让公主误会,实在是我与阿彧的不是,公主若要怪罪,徐家上下甘领责罚!”

沈明妱微微挑眉,果然还是前世这套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韩夫人为徐国公和北境将士祈福,本宫若是怪罪,岂非是置北境将士的安危于不顾?”沈明妱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只是本宫孤陋寡闻,什么样的长明灯需要赵姑娘衣衫不整,还要和本宫的驸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才能点?”

韩夫人心中一凛,她知道徐彧今日在于赵孟春见面时被公主当场捉住,却不知道赵孟春和徐彧见面时衣衫不整。

衣衫不整这四个字,着实耐人寻味。

“公主——”

“徐彧!”沈明妱开口打断韩夫人的话,冷冷地看向徐彧:“你我夫妻之间的事,只你我最清楚,何必搅扰长辈?”

徐彧自从进入公主府后就一言不发,他站在那里,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清隽矜贵,虽面色苍白,但更显出几分坚韧不屈来。

“我……”徐彧开口时还有些艰涩,似乎并不习惯向人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孟春并无私情,母亲确实曾想为我和孟春定亲。”

说到此处,徐彧顿了顿,“但我从未想过娶孟春。”

“是是是……”韩夫人连声附和:“阿彧确实说他对孟春无意!”

韩夫人心知徐彧和赵孟春私会一事是板上钉钉,无可辩解,但若是公主愿意将此事轻轻放下,陛下定不会追究。

徐彧又道:“我今日去皇恩寺是有缘故的,并不是……私会,只是孟春身体病弱,不方便起身……”

“是啊公主嫂嫂,”徐卓也帮着解释:“孟春姐姐是忠烈之后,绝不会做出私会这等丑事来……”

沈明妱身体往旁边一歪,斜倚案台,神情慵懒,视线在三人中看一圈,徐卓只觉得公主嫂嫂懒懒的视线看向自己时,浑身都麻酥酥的。

沈明妱嘴角噙笑,伸手朝徐彧勾勾手指:“你过来。”

徐彧俊美的脸庞在烛光中泛着如玉的光泽,他双目微微失神,像是被蛊惑了一半向沈明妱走去。

啪——

沈明妱抬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巴掌扇在徐彧脸上。

厅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虽说本朝公主一向彪悍,打骂驸马都属平常,但那些驸马都是小世家里不显眼的子弟,徐家却是自前朝起就声名显赫的豪门世家,徐家家主更是战功赫赫的元帅!

更何况沈家并不是上赶着尚公主,是你永乐公主死皮赖脸要嫁进沈家的。

韩夫人大怒,拍案而起:“公主是金枝玉叶,吾等臣子自然是要敬着,但吾儿毕竟是你夫婿,怎可任由你打杀?!今日便是闹到陛下面前,徐家也是不怕的!”

徐彧不敢置信地摸了下脸颊,脸颊火辣辣的疼,沈明妱这一巴掌没有留情。

徐家是武将出身,日常往来的人家也多是武将,武将多彪悍,武将夫人更是彪悍中的彪悍。

他不是没见过他那些叔伯们顶着满脸抓痕互相诉苦家中婆娘太过凶悍,便是他母亲韩夫人,虽然在外端庄温柔,在内也时常当着儿女的面揪着他们威武雄壮的父亲的耳朵训斥。

但不论是揪耳朵还是抓痕,总是带着些几分夫妻闺房中的情趣旖旎,外人见了也只会掩嘴偷笑这家汉子怕婆娘,刻薄些的便骂一句这家婆娘凶悍无德,但说破大天那也是夫妻闺中小打小闹。

扇耳光却是带着极端的羞辱意味,不管是皇上训斥臣子,亦或是父亲教训儿子,最多也就是拖出去廷杖,从未听说直接往人脸上扇的。

前朝有位老臣,因为劝诫前朝戾帝勿要沉迷酒色,被戾帝当着众臣面将奏折掷在那位老臣脸上,被老臣视为奇耻大辱,丢下一句士可杀不可辱后触柱而亡,当场血溅三尺。

只是被奏折丢在脸上尚且如此,更何况徐彧是被沈明妱直接一巴掌扇在脸上。若是寻常夫妻,徐彧可以直接压着沈明妱以恶逆的罪名送官查办。

但沈明妱毕竟是公主,徐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将公主送官查办,故而韩夫人只得忍气吞声:“公主势强,徐家寒门草芥难以匹配,不如一同禀明陛下,就此离绝!”

沈明妱睨她一眼,冷笑道:“离绝与否是你徐家说得算的吗?”

沈明朝回眸,冷冷地看向徐彧,眼底闪着细碎冰冷的寒光,这眸光比北境冬日的凛冽寒风还要冰冷刺骨,徐彧不由呼吸一滞,他的新婚妻子从未用这样的冰冷的眼神看过他,在自己面前,她的眼里永远都是炙热滚烫的爱意和欢喜。

“赵孟春忠烈之后不假,她父亲为国捐躯不假,赵将军尸体曝尸北戎一年也不假。”沈明朝眼底有泪光闪过:“可你别忘了,是谁用一己之身换回了北境上千名多将士的尸首!”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就连怒容满面的韩夫人都怔住了。

“是我姑姑荣华长公主!”沈明妱咬紧牙关,将眼泪咽进肚子里:“当年北境一役,我雍国两万将士折损在北地,赵将军壮烈牺牲令人敬佩,可我皇室难道没死人吗?我戍边的三皇叔四皇叔,还有亲自率军将粮草从淮南押送到北地,结果刚到北地就遭到偷袭的五皇叔,他们不是为国捐躯吗?你们谁敢说我皇室不是满门忠烈?!”

“北境战况惨烈,为暂保边关安宁,我姑姑荣华公主不得不与北戎和亲,以换回被北戎掠走曝尸羞辱的将士们。”沈明朝字字泣血:“赵将军的尸首是我姑姑用命换回来的!赵将军如今安葬在赵家祖坟,清明寒食尚有后人祭祀,我姑姑呢?”

徐彧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却一句话说不出。

沈明朝双眸鲜红,泪水在眼底闪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问你们,我姑姑荣华长公主如今何在?”

众人沉默良久,韩夫人惭然道:“长公主嫁到北戎第三年,北戎再度侵犯我国北境,先武帝亲率大军血战三月,战况僵持之际,北戎王将长公主带到阵前,欲以兄妹情义迫使先武帝退兵,长公主刚烈,阵前厉斥先武帝不可后退半步,然后拔剑刺伤北戎王……”

韩夫人声音轻颤,潸然泪下,再也说不下去,她虽然看不上沈明妱这样空有一副美貌的草包公主,但对为国牺牲的荣华长公主却由衷的敬佩。

韩夫人叹息一声,似乎又看到那个粉嫩俊秀爱笑爱闹的小公主,她身为中书令的女儿,待字闺中时,也曾时常入宫陪伴荣华长公主读书,二人十分相熟。

韩夫人怒火渐渐平息,颇为动容:“北戎王大怒,将荣华长公主煮而分食,长公主身在瓮中却不曾呼痛求饶,只大声痛骂北戎王,直至气绝。”

“虽然大败北戎,但荣华公主却连尸骨都被北戎王喂了……野犬……”

荣华长公主之死是整个大雍的耻辱,徐帅当年跟随先武帝御驾亲征,他亲眼目睹荣华长公主在两军阵前被活活煮成一锅肉汤。

沈明妱眼含热泪,再也忍不住,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我大皇伯先武帝也在此战中身负重伤,不到月余就英年崩逝,连后嗣都没留下。”

也正是因为大皇伯早逝,三皇叔、四皇叔、五皇叔都战死沙场,皇位才轮到她的父亲,行二的安王。

只可惜这位明德帝才能实在平庸,当个守城之主都尚且勉强,更别说当一位好帝王。

可最开始,皇祖父和大皇伯对父亲的期望也只是平安富贵而已。

明德帝仁善却也庸懦,雍国这些年在他的统治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官场党羽林立,蒙蔽圣听。

在仁慈的皇帝看不到的地方,多的是呼号挣扎的百姓。

“徐彧,你可以说我跋扈,也大可以去皇室宗亲面前告我恶逆!但你和赵孟春没资格用家国大义挟制我!论大义,你们这些所谓的豪门世家谁能比得上我沈家?前朝逆君暴虐,军阀割据,民不聊生,你们这些豪门世家只顾龟缩自保,是我大雍太祖皇帝揭竿而起荡平军阀,开辟的太平盛世!这皇位我沈家坐得起!”

沈明妱的话掷地有声,厅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今日不是你徐家要与我沈明妱离绝,是我沈明妱要休了你徐彧!”

沈明妱伸手从衣袖中拿出那张事先书写好的纸,掷在地上,甩袖离开,全然不顾满堂众人惊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