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明德帝从未如此暴怒过,他当年即便被林相拽着龙袍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时都没发怒,只是抹把脸,笑呵呵地接纳林相的谏言。

满殿里除了沈明妱皆噤若寒蝉,明德帝身体微微摇晃似是站不稳,沈明妱急忙起身扶着他在龙椅上坐下:“父皇您先坐下消消气!”

“陛下消消气!”

陈让也忙上前搀扶着明德帝缓缓坐下。

明德帝坐在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唇色渐深,隐隐泛出不甚明显的青紫色,沈明妱的心咯噔一声,幽幽地沉下去。

原来……原来父皇这么早就……

明德二十二年端午辟邪宴,明德帝突发心疾而崩,沈明妱悲痛万分,她不解,父皇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崩逝?她严令禁军封锁宫门,尤其是太医院,所有经手过明德帝脉案的御医,她都亲自审问过。

从太医院院首韩经世的口中,沈明妱知道父皇早在崩逝一年前就有心疾的征兆,韩经世唯恐沈明妱不信,便将心疾的症状细细告诉沈明妱,患有心疾者常有口舌发白,激动时口舌会变得青紫。

明德帝生前最后一年,确实偶有几次出现口舌青紫的症状,都是在大发雷霆之后,想到此处,沈明妱的眼泪再次潸然落下,父皇少有的几次发怒都是因为她在徐家受了委屈。

父皇闭眼前还在为她殚精竭虑,唯恐继任新君薄待了她,给她留下国玺和遗诏,只要是想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沈家子孙,必须遵守遗诏册封她为镇国长公主,且许她在宣州一切自理。

可她呢?此时是明德十七年,她刚刚和徐彧成婚,距离父皇驾崩还有五年时间,整整五年的时间!她身为女儿,却没有发现她的父皇早已被心疾缠身!

她算什么女儿?!枉费父皇如此疼爱她,她却……

沈明妱狠狠推开围着明德帝的一众人,让明德帝的呼吸能顺畅些,身形高大的梁鹣猝不及防之下,都被她推开一步,主要也是梁鹣被沈明妱鬓发散乱的模样骇住了。

沈明妱状若疯癫,一边为明德帝顺气一边一叠声地呵道:“御医呢?!快喊御医!!”

小英子连滚带爬地跑出太极殿,好好的回门喜宴,现在可好,陛下被气倒了,公主看样子也被气疯了,这可怎生了得哦!

此时的太医院院首还不是韩经世,而是韩经世的师父赵恩泽,赵恩泽年逾花甲,被小英子带人驾着胳膊拖到太极殿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赵院首来了!”

明德帝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心口有些隐隐作痛,头也有些昏胀,被沈明妱顺气后已经好转过来,刚要埋怨沈明妱小题大做,就看见沈明妱含着眼泪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小脸哭花了,头发也乱了,连镶嵌着红宝石的发冠都歪了,他什么时候见女儿这般狼狈过?他的女儿从小就娇气爱漂亮,哪怕是去御花园里摘朵花都要打扮的漂漂亮亮,衣裳上稍微有些褶皱都要撅着嘴不高兴。

明德帝心里既心疼又熨帖,妱妱就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孩子,哪里就像林相那老匹夫嘴里说得那般嚣张顽劣?

虽然明德帝再三说自己无事,沈明妱还是坚持要让御医把脉。

明德帝有些不乐意,御医一把脉,甭管有病没病都要开几幅苦药,不然显不出他们医术高超似的!但他又拗不过沈明妱的眼泪,只能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且慢。”赵恩泽刚要切脉,沈明妱突然开口打断:“殿内这么多人,又乱糟糟的,御医怎么能静心看诊?”

沈明妱虽然没有点名,目光却落在梁鹣身上,梁鹣神情微怔,行礼后躬身后退,退到殿门口才转身大步踏出太极殿。梁鹣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满,不过是个公主,仗着陛下的宠爱,竟也敢对他这个禁卫军统领颐指气使。

沈明妱目光冰冷地看着梁鹣的背影,直到梁鹣在殿外远远站定才收回目光,朝清漪和陈让使了个眼色。

陈让随即招呼殿内大大小小数十个内侍宫女,和清漪一同退出殿外,关上殿门后,陈让站在门口,亲自守在殿门。整个过程没有人发出一丝响声,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明德帝只当女儿关心则乱,还笑呵呵地对赵恩泽道:“小孩子家就是没见识,朕不过是有些微恙,就这样大惊小怪,看你把赵御医吓得,脸都白了。”

明德帝看起嗔怪女儿,实则笑得合不拢嘴,分明是在炫耀女儿的孝心。

赵恩泽入太医院四十多年,先后侍奉过沈明妱的皇祖父高祖爷、皇伯父武帝爷,然后才是沈明妱的父皇明德帝,说起来也是三朝元老,极得明德帝倚重,明德帝和沈明妱的身体都是他照看的。

也正因此,明德帝和赵恩泽相处时多了几分随和。

“公主孝感动天,陛下福泽深厚!”赵恩泽侍奉明德帝十多年,自然知道这位皇帝是个女儿奴,称赞的话张口就来,显然已经十分熟练了。

赵恩泽一边附和明德帝一边不耽误给明德帝切脉,只是这次切脉的时间格外长,赵恩泽的脸色也渐渐沉重。

“微臣斗胆,请陛下张开口舌。”赵恩泽切完脉,似乎有些拿不准,又看了明德帝的口舌。

沈明妱的掌心紧握,精心保养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留下几道血痕。

明德帝也从赵恩泽的沉重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不对劲,难道自己真的有什么隐疾?明德帝倒不怕死,死了更好,死了就能和爱妻团聚。只是他放不下爱妻为他生下的女儿,他们唯一的女儿。

妱妱才刚刚成婚,嫁的夫婿待她还不好,他怎么有脸去见爱妻?

早知道,他就不该顺着妱妱的心意将徐彧赐婚给她。他本来是想等过几年妱妱对徐彧的兴趣消退了,再让妱妱和徐彧合离,反正皇帝女儿不愁嫁,就算合离个十次八次的,也只有妱妱挑别人的份。

他本想着至少要撑到外孙或者外孙女长大成人,为妱妱和妱妱的子女安排好一切后再去泉下和爱妻团聚。

若是天不假年……能早日和爱妻团聚,对他来说是得偿所愿,可妱妱怎么办?如果继任之君薄待妱妱怎么办?

“赵爷爷……”沈明妱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父皇并无大碍吧?”

对待这位侍奉三代帝王的太医院院首,沈明妱的态度一向是极为敬重的。

“陛下……”赵恩泽斟酌片刻后,还是决定直言不讳:“陛下恐有心疾!”

说完赵恩泽便长跪不起,他们这些当太医的,日常伺候的都是宫里的贵人,脑袋只是暂时存放在项上,说不得哪天触怒龙颜就要人头落地,给某个贵人陪葬。赵恩泽就经历过一回,先皇后病逝时,陛下疯了一样,要让太医院全部给先皇后陪葬,幸好当时只有五岁的永乐公主跪在他们前头哭着求陛下不要杀人,哭得几近晕厥,生生把明德帝的心哭软了,太医院上下这才逃过一劫。

赵恩泽生怕沈明妱也突然发疯,来一句治不好父皇本宫要你们太医院全部陪葬!

然而沈明妱却比赵恩泽想像中的要冷静的多,只见沈明妱怔愣许久后,才缓缓地开口,声音喑哑地问道:“父皇身体一向强健,就算有心疾,也应该不甚严重,赵爷爷,你是天下医士之首,你只说如何救治才能让父皇痊愈如初?”

“这……”赵恩泽叹了口气,道:“臣无能,就算是医圣在世,也无法完全治愈心疾,好在陛下的心疾只是初期,臣开些益气温阳、通络止痛的药,再辅以针灸推拿,或可延缓心疾恶化。”

“只是……”赵恩泽话说一半忽然停住了。

“赵御医有话只管说,”明德帝颇有些超脱生死的淡然,“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你们太医院。”

赵恩泽忙道:“臣并非爱惜己身恐陛下迁怒,只是心疾之症最忌动怒,陛下从前少动肝火,因而心疾藏在体内引而不发,只要陛下不再动肝火,好生保养,寿数或可与常人无异。”

“赵爷爷你说的是真的?”沈明妱正沉浸在又将失去父皇的悲痛中,听了赵恩泽的话又惊又喜。

赵恩泽道:“臣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

赵恩泽当了一辈子御医,他心里清楚,在太医院当差最忌讳大包大揽,给贵人看诊,最重要的就是谨慎二字,万一你今日打包票一定能治好,明天贵人突然死了怎么办?只怕自己的脑袋也要跟着搬家。

按理来说,赵恩泽是不该犯这种浅显的错误,但他不忍心,对永乐公主不忍心,他始终忘不了,先皇后仙去那日,禁卫军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刚失去至亲的小公主,跪在他前头,哭着说:“父皇不要杀人好不好?母后说就算她不在了父皇也不能杀赵爷爷!父皇……母后为什么不理我呜呜呜……”

虽然真正让明德帝放过太医院的是先皇后的临终遗嘱,但当时的明德帝早已疯魔,恨不得杀尽天下人给先皇后陪葬,也只有当时才五岁的小公主能让明德帝从疯魔中清醒过来。

太医院上下才捡回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