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妱慢悠悠地喝着白粥,白粥刚入口她就尝出是兰珏的手艺,粥底是银鱼熬得,兰珏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鱼汤澄得清亮,熬出的白粥一点浑色都没有,就连银鱼的独有的鲜味都撇去九分,也就沈明妱的舌头格外刁钻,换其他人绝对尝不出被米香掩盖住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银鱼鲜气。
沈明妱早就说过她要为大行皇帝守孝,皇家守孝向来是以日代月,按例沈明妱只需守满三七二十一日就可除服破禁,但沈明妱却执意要在大行皇帝百日前不除孝服不食荤腥。
可沈明妱身体不算强健,大行皇帝猝然崩逝,她悲痛欲绝,数次昏厥,全靠参汤吊着半口气,可参汤也不能当饭吃,保养身体总归还是食补最佳,就连御医都数次建议沈明妱可适当用些清淡的荤腥滋补身体,只是沈明妱执意不肯。
兰珏为此伤透了神,最后和陈让一合计,在沈明妱守满三七后,就偷偷瞒着沈明妱炖了各类滋补的汤水,她用陈让看都看不懂的各种方法将汤水里的油花浑色滤得干干净净,那汤乍一看就像清水似的,再用淘澄过的清汤为底熬粥,熬粥的米也不能随便,非得用御用的胭脂米或者兰珏新种出的白粳米才行。因为这两种米香气浓郁,能掩住粥底那一丝无法去除的鲜味。
兰珏和陈让自以为将沈明妱瞒得滴水不漏,却不知道沈明妱第一次吃到所谓用山泉水熬煮的“白粥”时就尝出粥底的门道,只是兰珏和陈让用心良苦,她也知道自己身体熬不住,父皇身后事还没有敲定,她绝不能倒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拆穿兰珏和陈让自以为是的小把戏。
反正她在父皇面前一向任性不孝,父皇都习惯了。
兰珏心满意足地盯着沈明妱喝完一盏粥,又吃了三四口小菜,虽然在兰珏眼里这点食量还不如猫,但比前几日水米难进要好多了。
一盏粥下肚,沈明妱觉得手脚都暖和了些,面色也没那么惨白了,从死人好转成半死不活。
腹中有食,就连精神都好了不少,面对林相那张看着慈祥老实的脸时也没那么火大了,也能打起精神和林相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
后世史书并未记载永乐公主沈明妱和林相争吵的内容,只是第二日,百官忽然改口推翻已经议定的谥号“怀”字,另定“仁”字为明德帝谥号。
纵观明德帝生前,竟然挑不出一件像样的功绩,大抵也就剩个“仁”字勉强能服众。
并且定下“仁”字不出一个时辰,明德帝的棺椁就被永乐公主亲自扶棺送入皇陵,与明圣皇后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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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妱端坐在书案前,纤长白腻的手指握着精致华美的象牙凤纹管紫毫笔,用血红色的朱砂墨抄往生经。
兰珏将抄好晾干的经文按顺序叠放在一起,然后便端坐在一旁,偶尔抬眼,打量专心致志抄经文的沈明妱。
这是大雍明德一朝最受宠爱也是唯一的公主。
有大雍第一美人之称的永乐公主,生得亦如传闻中那般冠绝当代,一双秋水明眸眼波潋滟,一尺杨柳细腰盈盈婀娜,檀唇烘日,雪肤花貌,身量亦纤秾合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原本昏暗的宫殿都变得熠熠生辉。
毕竟是单凭美貌便足以让北周太子以十城为聘求娶的永乐公主,只看相貌无人可出其右。
可惜却这般绝世容光,却拢不住自己驸马的心。
抄得手累,沈明妱停笔合书,揉了两下缠着绢帛的右手腕,白色绢帛上洇出淡淡的血色。
兰珏看见了沈明妱手腕上的血色,眉心一皱,转身从身后拿出一个药箱,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她从药箱里拿出伤药和绢帛,沈明妱的手搭在书案旁,两人没有对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行动间却十分默契。
兰珏满眼心疼,上药换绢帛的动作十二万分地轻柔,生怕弄疼的这位娇贵的公主。
“兰珏,”沈明妱忽然开口,打破殿内的寂静:“你说是当公主好还是当皇后好?”
她问得随意,好像当公主还是当皇后,都在她一念之间,任她挑选。
兰珏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多想了一会才答道:“都不太好,若是只能二者择其一,我觉得还是当公主更好些。”
“哦?”沈明妱觉得这个观点有些新奇:“所有人都告诉我当皇后比当公主好,当上皇后,生下太子,将来子子孙孙都是皇帝。你却说当公主更好,说说看是为何?”
兰珏神色平淡,答:“自古以来,夫杀妻常见,父杀女却少闻。虽说公主和皇后都是依附皇权才得享富贵权势,但亲爹总比丈夫更可靠些。”
“是啊……亲爹总比丈夫可靠。”沈明妱深以为然,又问:“你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林相他们知道吗?”
兰珏道:“林相是三朝元老,见多识广,学识更是博古通今,自然无所不知。”
沈明妱低眉浅笑,半张明艳脸庞掩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明暗之间,一如既往地美得不可方物。
沈明妱没在言语,展开经书,安安静静地抄写经文,直到将一卷往生经抄完才停笔。
兰珏将刚抄完的经文散页晾在一旁,挽起衣袖准备研磨。
沈明妱却将笔随意一丢:“累了,不抄了。”
兰珏研磨的手顿住,她不解地问:“不是说要抄够九九八十一遍往生经才够吗?”
“八十一遍血经是抄给父皇的,昨天就抄完了,我在扶棺前就烧给了父皇,你忘记了?”沈明妱准备起身,忽然眉头一皱,面露痛苦,她伸手:“兰珏快扶我一把,我腿麻了。”
兰珏一边搀扶着她起身一边问:“既然抄完了为何要还抄?”
沈明妱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等双腿上的麻痒刺痛感消退了些才答道:“那是给我自己炒的。”
语气轻描淡写,好像自己给自己抄写往生经是一件多么寻常的事情一样。
兰珏浑身一僵,蓦地抬头,反手抓住沈明妱的胳膊,声音忽然尖利起来:“你要做什么!”
作为公主的贴身女官,兰珏一直养尊处优,公主待她亲厚,名为女官,实则更像是姐妹,宫里宫外都知道兰珏就是公主府的副公主。副公主的手指却没有想象中的圆润漂亮,甚至像乡野农妇一样黝黑粗糙,力道也大,扣在沈明妱光洁如玉的胳臂上,生疼生疼的。
沈明妱并未责怪她,她从兰珏手里抽出胳膊,缓步走到窗边,因为双腿的僵麻还未完全褪去,她走得有些艰难。
沈明妱伸手推开窗户,无视窗外甲胄兵刃齐整的禁军,抬头仰望明月。
明月浅淡,遥远的天边隐隐现出一线青白,她遥望即将隐没在天幕后的月亮,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兰珏,对于我来说,从来没有什么选择。”
沈明妱回首,晚风拂过,云瀑般的乌黑秀发微微扬起,她身披白色麻布制成的孝服,淡淡月华下越发显得缥缈清透,恍若九天神女临凡,随时会乘风而去。
“我生来就是大雍的公主,即便是死,也该以大雍皇室公主的身份死。”
兰珏眼圈瞬间红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的公主是大雍最璀璨的明珠,也是大雍最骄傲的皇女,徐彧摆在她面前的不是选择,而是羞辱。
而永乐公主,宁死不受辱。
一向沉稳的兰珏忽然激动起来,她嚯地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甚至带翻了手边的药箱。
“可你只是个公主!”兰珏甚至连敬称都忘了:“满朝文武宁可选个旁支宗亲当皇帝,没有人将你放在眼里,更从未想过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你!你又何必——”
“兰珏!”沈明妱厉声截断她的话:“那你是要让我对徐彧摇尾乞怜?”
兰珏默然,忽地泪如雨下。
沈明妱转身走向内殿,兰珏擦去眼泪跟上去。
身后天色渐亮。
不多时,沈明妱从内殿走出,她换了身白绢缟素,满头乌黑秀发尽皆挽起,全身上下无一妆饰,只在发髻上束了一抹白纱。
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雕江崖海水升龙纹木盒,木盒沉甸甸的,直坠手。
群臣早已在殿外等候,沈明妱从殿门走出,群臣连同守卫在两旁的禁军黑压压跪了一地。
林相居首,目光落在沈明妱手里的乌沉沉的龙纹木盒上,脸色有些难看,眼神却火热。
他和嗣君遍寻不得的国玺果然就在永乐公主手里。
沈明妱打开木盒,自先帝驾崩后就不知去向的国玺终于再现人世,国玺一现,群臣瞬间跪倒一遍。
沈明妱面不改色,即便知道百官跪得不是她,她还是不躲不避,安然受礼。脚步未停,从跪伏在地上的群臣中穿过,车撵仪仗早已在殿外等候。
她身后跟着一群大臣,以白发苍苍的林相为首,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明妱,沈明妱往前一步,他们也跟着动一步,直到沈明妱在车辇仪仗前站定。
沈明妱看着威风凛凛的六匹骏马,雪白的毛发里挑不出一丝杂毛,都是难得一见的宝马良驹,她转身问跟随在她身后的林相:“天子六驾,这是御辇的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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